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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穀子的時候(歐陽杏蓬)

打穀子的時候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打穀子的時候》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打穀子的時候

小暑之後,田裡的稻子抽穗揚花。

稻花由綠色的癟谷支撐着,小小的,細看,像別針也像鼓槌,或者一個兩隻腳的電子元件。明黃,脆弱,嫩生,弱不禁風。這個時候,水裡的稻花魚最活躍。在山地夏風的輕搖中,雄蕊上的花葯得到信息,花粉紛飛而出,落到雌粉上頭,進入子房,結出胚珠,發育成胚芽,就是我們看見的稻穀。稻穀還是漿汁的時候,稻穗直挺挺的,蜻蜓、蜜蜂、蝴蝶都是觀光客。在田埂上觀察的農民會彎下腰,扯一根稻杆到面前,把稻穗攤在掌心,一粒一粒數,數一管稻穗上有多少顆穀粒。數到大暑,稻穀開始硬錚,綠色的顆粒變成了黃色,筆直的稻穗彎下來,像禾鐮刀。這個時候,養魚的,開始放干水抓魚,抓完魚,連籮筐一起提進河裡養着。回頭塞好田壩,透最後一回水,濕潤了,仍然搬開田壩口子,將田裡的水放干。乾田,收割、打穀子,不拖泥帶水,打穀子、曬穀子都少很多麻煩。人在稻田裡,像鳧水的鴨子,自由自在。風吹過田野,稻子輕搖,清香撲鼻,田野的上空,都是稻子誘人的香味,小燕子一對一對在上面低飛。青黃時節,正等新米下鍋。當家的男人早上出門去田裡轉一回,暮晚收工回家也要轉進稻田裡轉一回。老人說莫急,有節氣管的,大暑之前,打穀機肯定下田。說的照說,聽的未必聽進耳朵了,還辨嘴,說,老輩人的話是不錯,但這是新品種,多曬幾個日頭後,一杆煙的功夫就黃了。

老人還是忠於規矩,不急不忙說:什麼新品種老品種,都歸節氣管。

年輕人笑了,說:老骨頭,老黃曆,如今是新社會了。說完,轉頭就走,一路走,一邊喜笑顏開,禾熟在望,在來兩個猛火日頭,田裡估計到處都是打穀機轟隆轟隆在響了。上千畝稻田,在立秋前都要收回來,還要立馬插上二秧,是個大工程,一年最為辛苦的農忙要拉開序幕了。

農家的孩子,沉寂了半年,最喜歡頭禾開鐮的熱鬧。

打穀子是體力活,割禾的人費腰,踩打穀機的人費腿。小孩子下田,純屬湊熱鬧。偶爾為踩打穀機的人摟幾抱禾,更多的是在禾兜邊找魚洞眼,泥鰍的,黃鱔的,找到了,把禾兜子提溜起來,翻魚。翻不到魚,也不閒,跟着割禾的人捉青蛙,尤其到最後幾行,裡面蛤蟆、螞蚱亂蹦,飛蛾亂竄,燕子結伴在頭頂的天空忽上忽下,紅蜻蜓在田埂上起起落落,田裡人影如魚,四處都是打穀機的聲音,呈現夏天日子的火熱。收穀子的同時,幫忙的老人在打穀機邊扎草把子,紮好一個曬開一個。主勞力裝好一擔穀子,試試扁擔,吼他一聲,上田埂,搖搖晃晃,送回曬穀坪翻曬。我們家的田都在河邊,不在山下。山下的田裡的草窩裡,還藏着「長尾巴」,如果是草魚蛇,爬山的速度,比目光都快,眼睛都追不上。山上到處都是茅草、岩石、刺蓬,蛇鑽進去,就安全了。如果有「白緞」(銀環蛇)的影子,我的天啦,每抱一捆禾都要抖一下,把蛇抖出去。田裡的白緞都是小蛇,手指頭大小,毒蛇不分大小,一樣毒。它不像「過山風」(眼鏡蛇)。過山風脾性火爆,惹到它,它呼地豎起頭,兩尺高,與你對來。白緞又短又細,脾性溫和,藏在禾草里,不弄疼它,據說,它不會主動咬人。它咬一口,不疼不癢,無聲無息,就像蚊子——這是騙小孩的說話,被他咬過的人,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它咬的。等發覺被咬,基本就是躺棺材了。而且,只要發現一條,附近可能就還有幾條,它們有一窩一窩活動的習性。在河邊的田,也有驚喜,一手一手割倒放在地上,在河坡上追逐小蟲子的四腳蛇就來了,什麼時候來,怎麼來的,基本察覺不了,它有保護色,用不着偷偷摸摸。伸手抱禾的時候,四腳蛇忽地從抱起的一捆禾里漏下去,並且迅速跑開,一路在禾草里淅淅索索,嚇人——即使它無毒,但它的四條腿嚇人。也有眼疾手快的,一把摁住,隨手在田裡挖一個洞,把它關在裡面,收工的時候,逮回去。捆一根麻線,放在地上,逗小孩玩。它睜大眼睛,一樣可憐,不理解,眾生平等,兩腳的人為什麼這樣對它。於小孩,這卻是「雙搶」季節里,最有樂趣的一件事情。

年輕人踩打穀機比腿力,簡直不是踩,是蹬,打穀機的齒輪飛快,發出「谷啊谷啊」的響聲,節奏很勁爆,激情飛揚。有經驗的老農,是一腳連着一腳,用暗勁,腳底板粘着踏板,打穀機發出「谷啊谷啊」的響聲,很均勻,綿綿如水。我喜歡湊熱鬧,大人踩打穀機,我夾進中間。踏板上上下飛快,我得嘗試幾次,才能踏上去,然後跟着大人的節奏用力。或許也是這個原因,我不喜歡割禾。割禾彎腰塌背,還要防着眼睛被禾葉劃着。一路割下來,不僅汗流浹背腰酸背疼,脖子被禾葉尖錯處紅點點的印跡之外,鼻子裡也是灰垢。所以,每天中午從學校放學回來,看到父母在田裡忙乎,我就跑向田野,下田幫忙,主要是幫忙踩打穀機。

你回家摸農藥了?我跑過正在割禾的母親身邊。跑過去,在田埂上扔下書包,就跑向打穀機。這是一路計劃好的。母親卻直起腰,責問我。還問我父親,你聞到沒有?風裡好大的農藥氣息。從西邊吹過來的,你聞到沒有?母親只嘴上問還不夠,正想偷個懶,提着禾鐮刀走到我身邊,抓起我的衣襟聞了聞。

父親抓起扁擔,套籮筐的棕繩,要往曬穀坪送穀子。頭都沒抬,說,是有一團農藥味,估計那邊田有人殺蟲,飛蛾太多了。父親說了自己的猜測,大喊一句」四海無閒田」,擔起滿滿一擔穀子,一頭高,一頭低的上了田埂。這是他的風格,他不喜歡兩頭平衡。

無邊的田裡,開鐮時大海一樣平靜、雄壯,現在,田裡的黃色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而且,部分水田開始變成了綠色——家裡人手多的,不僅打完穀子,做了犁耙,還栽上了二禾。我跟父親說,你莫管,打穀機交給我了。父親同意,他正好抽出時間去做犁耙。我們收了門口一丘田的穀子,父親趕着黑牯牛在河邊的田裡犁了幾圈。燕子在頭頂盤旋,黃雞在曬穀坪上開會,田裡的打穀機的聲音清淡了,犁田耙田的人大聲吆喝着,趕着插二禾。陽光暴烈,老天照顧人,幾個日頭,就能曬燥穀子,留下一些吃,拉到糧站賣一些,化肥農藥的花費就有了。頭季稻的米不好吃,我們喜歡收了二季稻,吃二季稻的米,二季稻的米軟糯。大路那頭一個人不要命在奔跑,見人就問,問我父親的名字。問到我三叔,告訴我三叔,我嫁在清水橋鎮上的五姑喝藥了,拖到醫院了,在灌藥,來知會她娘家人,搶救不了,也不要找事。我三叔大叫我父親,聲音驚天裂地。然後我大伯、小伯兩個堂伯都知道了,大伯在耙田,臉上都是泥漿,小伯在插禾,手裡還抓着一手秧,穿着大褲衩。出了這個事,一家人趕忙跑過來,亂作一團。他們最聽話最有出息的五妹,在這個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竟然喝了農藥!我也緊張到發抖,這是我最親的五姑,是帶我放牛,帶我放紙飛機,疼我憐我的五姑。我母親呆坐在田埂上,嘴裡喃喃着「原來是這麼回事,原來是這回事。」她的嘴唇乾的發白,嘴角上卻掛着兩團白沫,她發呆看了一會天空,又說「這怎麼得了哦」了。其時,我奶奶跟着我伯父,還在遙遠的河北承德。

大伯、小伯、三叔都撂下手裡的事,去了清水橋。我父親套上皮草鞋,母親抓着一張頭巾,招呼我記得關雞關鴨,也趕去了清水橋的小醫院。

茶叔看在眼裡,動了惻隱之心,他一向都很善良,帶着他的妹妹,到我們的田裡,幫我們收那丘田剩下的半畝稻穀。那年,我八歲,妹妹五歲,弟弟兩歲。茶叔擔回穀子——也是一頭高,一頭低的,節奏是走兩步停一步。我年近七十歲的姑奶奶一邊拖着哭腔,一邊顫顫抖抖地用竹扒將穀子扒散、晾開,先抽抽噎噎,最後哭起來,嚎「死她不如死我」之類的話。黃昏時分,姑奶奶帶着我、我妹妹、我弟弟和三叔家的女兒,在門前石門檻上坐成一排,哭成一排。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夏天,我們多半稻田沒來得及做犁耙,耽擱了插二秧,即使父親處理完五姑的喪事,手忙腳亂地趕在立秋前插上了二禾,但稻子揚花的時候,遇到了白露風,稻子沒授起花粉,三畝多稻田顆粒無收。

父親一直認為是他帶大五姑的,一路忍飢挨餓過來,到今天安定,可謂篳路藍縷。他陪着五姑,從人變成屍體,寸步不離。我奶奶去了河北,我父親認為,我奶奶是把這個家託付給了他,由他照看的。五姑不治而亡,我想,最心疼的,莫過於我的父親。其次是我姑奶奶,她的親侄女。我百思不得其解,跟我有關嗎?冥冥中的農藥味道,恰好在我出現的時候出現,然而,這預警有什麼用呢?我存在有什麼用呢?我想了很多年,五姑那麼決然舍人間而去,是她不知道,生命是有去無回的。她的嘗試,證明她的失誤和愚蠢,還是證明了活着的意義就在於活着本身?

小暑之後,田裡的稻禾揚花,我就開始想起五姑。

直到收完頭季稻,插了二禾,輕鬆下來,到田裡巡視,在無邊的田野里,有點迷茫,仰望青山的時候,我才知道,白露之後才要打穀子,還有三個月。繼續在無邊的稻田裡遊走,如一隻鴨,無憂無慮,不會去鑽研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鴨。長長地舒一口氣,想什麼盤中餐呢,想什麼生死呢,我開心活着。

2023.2.22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