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斜陽 (二)(張恨水)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戰地斜陽(二)》是中國當代作家張恨水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戰地斜陽(二)
只穿了一件存在部里的舊湖繪棉袍子。照例,小辦事員和錄事見了科長,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學校的青年,這個恭維勁兒做不出來。好正是舊曆年,行舊禮吧。因之兩手捧了帽子和圍脖,亂拱了幾個揖。口裡連稱:「科長,新禧新禧!」陶科長兩手捧下眼鏡,向我點個頭,又去看劉備三顧茅廬了。這屋子裡除了科長,並無第二個人。那邊小屋子是我們自己的園地了。同事們都比我早來了。兩個錄事,已在謄寫公事。另一個錄事和一個小辦事員,在屋角里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進門,這兩位同事,透着氣味相投,一齊站了起來,拱手道着新禧。我掛起圍脖和帽子,問另一位辦事員李君:「有什麼公事辦嗎?」李君道:「沒有什麼公事,司長有一個星期沒交下重要公事了。寫的這兩件公事,是陰曆年前留下來的。」他口裡說着,眼睛正是對了象棋出神。對方來了一個當頭炮,掛角馬,他正在想法解除這個難關。我也就不問他的話了,跟着坐下看棋。隔壁屋子裡一陣亂,幾位科員來了,全都向陶科長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員范君,態度恭敬。馬褂套着長袍,兩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長面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長公館去拜過年的。」陶科長道:「失迎失迎,孩子們鬧着去逛廠甸。」范科員道:「回頭我又到沈司長家裡去了。沈司長太客氣,留着我在他身後看牌,又是茶葉蛋,又是豬油年糕,只管拿點心待客,我還替他出主意,和了個斷麼平帶不求人,不聲不響的和個三番。」陶科長笑了一笑,似乎記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立刻這屋子裡熱鬧起來。一位科員佟君,首先放肆着。在報架上將當天的報放在公事桌上,笑問道:「老范啦,八小姐那裡去過沒有?喂!今天晚上好戲有《打櫻桃》,又有前本《海會寺》,包個廂,到小房子裡去約了八小姐來聽戲吧?大家也好見個面兒。」范君也拿一份報回到公事桌上去看着,笑道:「談八小姐呢,去年幾乎過不了年。還是老馬好,辦自由戀愛,比我們這在胡同里胡鬧的人經濟得多,他還是一到部就寫信。」在他的對面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員馬君,拿一疊公用信箋放在桌上,抽起一張信筆瞎寫。其實他不是寫愛情信,是作篇劇評,要投到一家小報去登起來,題目是《新春三日觀劇記》。正在談論着,一位胡君進來了,在屋裡的人都向他道着新禧。他是次長面前的紅人,雖未能取陶科長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長了。他一面脫着皮大衣,一面問道:「科長沒來嗎?」外面兩位不理我的茶房,這時一齊跟着進來,一個接着獺皮帽子和大衣,一個又打着手巾把送將上來。佟君道:「科長早來了,剛出去。」胡君在衣袋裡取出一支雪茄,咬了頭子,銜在口裡,那打手巾把子的茶房,便擦了一支火柴,來替他點着煙。他噴了一口煙,兩指頭夾了一支雪茄,高高舉起來笑道:「我告訴諸位一件極有趣的事。我打了這多年的撲克,從來沒有拿過同花順,這次新年,可讓我碰着了。花是黑桃子,點數是八、九、十、十一、十二,達到最高紀錄,只差兩張牌而已。」在屋子裡的科員,全部轟然一聲。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間精神抖擻,笑道:「這還不算,最有趣的,同場的人有一個人換到了紅桃子同花和愛斯富而好,這兩位仁兄拚命的累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還是我告訴他們,不必再拚命,翻開牌來,我是要賀錢的。連贏帶收和賀,一牌撈了個小二百元。」說着,口裡銜了雪茄,兩手連拍一陣。當時陶科長進來了,那些科員不便作聲。只有這位胡科員來頭大,並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間說笑着。陶科長笑道:「胡兄如此高興,必有得意之作。」胡君連笑帶比,又敘了一番。我們這屋子裡,顯然又是一個階級,那邊儘管笑聲沸天,我們這邊,決不敢應他們一個字的腔。約十分鐘,那位向科長作九十度鞠躬的范君走過我們這邊來,我們也向他恭賀新禧。有的點頭,有的拱手。因為他的階級究竟還支配不了我們的飯碗,所以並沒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無求於我們,只是微笑着點了兩點下巴。我們有點瞧他不起,借着在桌子抽屜里找稿件,沒有和他打招呼,他走過我面前時,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我沒有和他賀新禧的義務,他也就過那邊去了。這時,那邊屋子,又來了幾位科員,我們這邊,也增加了兩名辦事員。這兩名辦事員,一位是司長的小舅子,年紀十八歲,一個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為了春節假後的第一天,也來畫個到。另一名是次長的堂叔,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他來是常來的,來了照例不做事,科長向來也沒有交過一件公事他辦。他以為,侄身居次長,只給他一個起碼官做,十分牢騷,常把他一口的家鄉土話低聲罵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變紫紅,白色鬍鬚樁子,由紅皮膚里冒出來,又露出一口長牙,真不大雅觀。這兩邊屋子裡,大小官員二十餘人,各部坐着一個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箋寫信,或者看報,或者口裡銜了煙捲,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比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着部里預備下的香片茶,輕輕的談着麻雀經,其間有兩個比較高明的,卻是拿了報上的材料,議論國內時局。我們這邊兩位錄事,將交下的公事寫完了,到隔壁屋子裡去呈給科長。今天也算打破了紀錄,學着隔壁屋子裡的科員,無事可做,我們也來談談天,忽然外面有人喊着「總長到,總長到!」立刻我們兩間屋子裡的空氣,都緊張起來,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點兒滋味。到了衙門裡,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着。那科長聽了這話,立刻把老花眼鏡取下,將衣架上馬褂摘來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個熱手巾把進來,捧給陶科長擦臉。他接過手巾,隨便在臉上摸了兩摸,打開抽屜,取出幾件公事,兩手捧着走了。這次科長離開,我們這兩間屋子裡談話的聲音,不是上次那樣高,但胡科長還是神氣十足,談那打撲克的事。約摸有半小時,陶科長回來了,向大家點頭道:「頭兒走了,說是這兩天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下午可以不來,下星期照常。」大家聽說,轟然一聲,表示歡喜,科長在身上掏出鑰匙,把抽屜鎖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來給他加上。幾位出色的科員,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長走了,范君首先高聲叫起來道:「喂!下午來八圈吧?」佟君道:「不,今兒好戲,小梅和小樓合演《霸王別姬》,馬上叫人去定兩個座兒。」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余為什麼不和楊梅合作?」大家談笑着戲的消息,一窩蜂的走了。我們這屋子裡的人,也回走了。只有我和一個李錄事,因一盤象棋沒下完,還在屋子裡。那個姓王的茶房回過頭來,向里張望一下談笑着道:「該走了。」另一個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裡,整理零碎東西,答道:「忙什麼?這屋子裡暖和,多坐一會兒,家裡可以省幾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沒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我聽了這話,推開象棋盤,便站起來,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麼?我們多坐一會也不礙你什麼事。」王茶房道:「怎麼不礙我們的事?你不走,我們不能鎖門,丟了東西,誰負責任?」我喝道:「你說話,少放肆。難道我們當小辦事員的人,會偷部里的東西嗎?」巴茶房道:「你不打聽打聽,商務司第三科,前天丟了一件皮大衣。一個姓楊的錄事,有很大的嫌疑。」他正收拾科長桌上的東西,仰着臉對了我們。李錄事跳上前,就向他腦後打了一個耳光,罵道:「混蛋。你指着和尚罵禿驢。」巴茶房掉轉身來,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錄事拉走。巴茶房追過來時,我們已到院子裡走廊上了,他只好在屋門口大罵。我陪李錄事到了衙門口,埋怨他道:「你不該打那東西,他是陶科長的紅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狀,你受不了。」李錄事紅着臉道:「二十塊錢的事情哪裡就找不到?我不幹了。張先生,只是怕連累着你。」我笑道:「不要緊,我也看這二十塊錢的位置,等於討飯。不然,我也不會在部里滿不在乎。果然那小子到科長面前挑撥是非的話,我就到廣東去。那裡空氣新鮮,我還年輕,有機會還去讀兩年書呢。」我們分手回家,但我心裡,始終是替李錄事為難的。他一家五口,就靠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丟了飯碗,那怎麼是好呢?我想着明早到部,卻是一個難關。不想當這晚我在燈下一人吃飯的時候,李錄事一頭高興跑進來,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為他是把話倒過來說。我讓他坐下,拿起爐子邊放的一把紫泥壺。斟了一杯熱茶,放在桌子上,笑道:「請喝一點,沖沖寒氣。在這腐敗的政府下,好是做社會上一個寄生蟲。不好卻少不了做一個二十世紀的亡國奴。中山先生在廣東組織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們一塊兒到廣東去吧。呼吸着自由的空氣,哪怕是當一個叫化子呢,總比在這裡看茶房的眼色強多了。」李錄事笑道:「我不開玩笑,我真有辦法了,你也有辦法了。」我且坐着,扶起筷子來。他按住我的手道:「我們一塊吃羊肉涮鍋子去,我請你。」我道:「你中了慈善獎券?要不,怎么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辦法了呢?」李錄事笑道:「說起來話長。這事太痛快了。在這裡說出來,怪可惜的。
作者簡介
張恨水,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張恨水無疑是最多產的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