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陪你更久(郭潔)
作品欣賞
我想陪你更久
晚飯後，她說要去買些扎頭髮的小飾品，讓我陪她去以前常逛的一個超市挑選。我說，剛好我吃得很撐，想散散步，那就步行去吧！她一向不喜歡走路，前兩天又摔了一跤，膝蓋有些淤青。醫生說，噴了藥需要適當走路，她卻並沒有遵從醫囑，但今天卻很乖的答應了我的要求。
於是我們，一個「別有用心」的母親和走路略有顛跛的女兒，一起出發了。
「寶貝，你剛才說，你的作業還有很多沒做？」我走在她傷腿的那一側，抱着她的胳膊，讓她的身子略微向我傾斜，想要為她的傷腿減輕一點體重的壓力。但我有點吃力，因為她早已經超過我的個頭，她引以為豪的「大長腿」，走起來比我還快。我的問題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她於是開始歷數她的作業，聲情並茂的控訴作業量之大、學生之艱難、老師之「狠心」。我微笑着聽，給她渲泄的機會，因為我知道這一切牢騷都不會影響她學習上的努力和她對各科老師的喜愛。我偶而也會給點建議，小心翼翼地問她，還有一天的假期了，你打算怎麼做完這些作業？她又開始頭頭是道的說她的計劃。我默默傾聽，點頭，感受着她的一顛一跛，時而摸摸她那隻被我握住的小手，心裡莫名的幸福。在學習上，她一直是個讓我省心，放心，開心的孩子；她也一直是個自覺，自律，自強的孩子。她從來不需要提醒學習、監督寫作業；她偶爾也會玩電腦，玩手機遊戲，但她都會為自己限制時間，從不沉迷；她從小到大都積極進取、不甘落後。她可以因為要完成學習任務放棄和我們一起出去吃飯應酬，甚至放棄出門旅遊。好好學習，無疑是她目前人生的唯一目標。雖然我不能說這一定是正確的，但做為當前應試教育下的一個被考試和成績造就的「好學生」，「一心只讀聖賢書」也應該不算是錯。所以，即使她並非成績極好的尖子生，但是她的態度，她的努力，她的讓我省心，已經讓我感到慶幸而且驕傲。
不知不覺，我們到了超市。她在髮飾的貨架前徘徊，摸摸這個，又試試那個，徵求着我的意見。有一個配着兩隻銀色鏤空球的橡皮筋，她把玩了片刻，看了看標籤，卻又最終掛上貨架。「怎麼了，這個不是很漂亮嗎？」我看得出她很喜歡，不解地問。「你看看價格。」她不屑地指着標籤說。我一看，15元。「就這樣一個小東西，15元，太不值了。」其實我就知道她是因為價錢而捨不得，心裡某個地方突然一陣隱痛。
她小時候，身為教師的我條件並不寬裕，錢是要計劃着花的。耳濡目染大人的拮据，她一直特別懂事，從不隨心所欲的要東西，更不胡亂花錢。如果某一天學校里要收五元錢，我拿給她十元，她一定會原封不動的還回我五元。有人說，每個女孩童年時都有一個「芭比娃娃」的夢，她也不例外。她童年時一直想要一個全套的「芭比娃娃」，但是每次到超市，她都死活不讓我買，理由是太貴了。那時候一套「芭比娃娃」買下來，大概需要二百多塊錢，對於當時月工資只有一千四五百塊錢的我來說，也的確有點心疼，所以每次我都沒有堅持。她九歲那年的一天，我們一起逛超市，她突然拉過我，眼睛亮亮的說：「媽媽，我看見那邊的芭比娃娃在打折！」我跟着走過去，果然看見一排色彩鮮艷的「芭比娃娃」整齊的碼在貨架上，價格總體也比平常便宜三折左右。「你喜歡哪一套，挑吧！」我看着瘦小的她，笑着說。她那時九歲了，但是因為瘦小，顯得比同齡人都要小一些，但她的神情中卻又有一種同齡人所不及的冷靜和沉穩——她的這種「少年老成」，也一直很讓我愧疚自責，我總覺得是因為我的苛刻教育和嚴格要求，使她過早失去童真，變成一個「小大人」。我深深記得，當時她的目光在一套套漂亮的「芭比」上游移很久，充滿嚮往卻又努力的克制，那種內心的掙扎和糾結，遠遠超過一個孩子所應該有的情感爭鬥。最後，她還是搖搖頭說：「算了，不要了！還是好貴，而且，我已經長大了，這個太幼稚了！」她的話讓我禁不住笑起來，我知道，「還是好貴」才是她決定不要的最重要的理由。「現在便宜多了，沒有那麼貴呢，買一套，快挑，媽媽送你！」我說。但她卻頭也不回的走了。後來，我沒有堅持，只是追上她，埋怨她的倔，但這件事卻也隱約留在心裡。直到她上了初中，有一次談到玩具，她突然說：「我小時候一直想有一套芭比娃娃，但是那次打折我都沒有買。」我一顫，她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如利刃般擊向我的心頭，一種無法抵擋又無力挽回的遺憾和痛楚，將我的心緊緊抓住，讓我幾乎不能呼吸。
時隔多年，我不會讓錯誤再犯。雖然條件已經足夠讓她偶爾奢侈，她卻依然沒有任性的習慣。 十七歲的她，從來都沒有因為喜歡某樣東西而不顧一切，從來都是這樣狠狠地壓抑着自己的少女心，做着一個極端自律、讓人心疼的孩子。 我取下那橡皮筋塞到她手上，說：「不貴，只要你喜歡，它就是無價的。這個無價，不是指它有多貴重，而是指不能用價格去衡量你的喜歡。」她唏噓着，將那隻橡皮筋又端詳片刻，才猶猶豫豫地戴在手腕上。
回頭付錢的路上，我們又走過一個收納盒貨架，我拿起一隻精巧的藍色收納盒放到她手上說：「你喜歡藍色，我買這個送給你！」「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藍色？我要這個幹嘛！」她驚異。「廢話！當然是放東西了！我是你媽啊！你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甚至打嗝放～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何況你喜歡什麼時候顏色！」「唉呀好了，放～就算了！假能！」她猶豫着接過那隻收納盒，臉上卻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假能」是她班最新流行的一句話，她告訴我這是極其通用的一句話，可以用在任何場合。 自從初二進入叛逆期，她很少會像現在這樣輕鬆地和我說話，她依舊好好學習，依舊懂事節儉，但卻像一個內部燃燒着不定性能量源的炸彈，我永遠不知道這炸彈的出口在哪個方向、什麼時候會爆炸、我又該如何迴避，爭吵隨時可能發生。一直以來，我也在不停地自省中靜靜等待、暗暗觀望。我相信，我的那個小時候因為電視劇中小狗掉到水裡都會不停流淚的善良孩子，一定會在經歷這個無法理喻的叛逆期之後回到我的身邊，也許是明天，也許就在今晚、就是現在。
在超市出口付錢之前，她又挑了幾樣小物品，每挑一樣，她都會反覆比較價錢。排隊付錢的那一刻，她還在舉着那隻橡皮筋問我：「媽媽，你確認要花十五塊錢來買這個小東西嗎？」「我確認以及肯定！現在只要你喜歡，我願意為你買下整個世界！」我沖她做了個鬼臉，擺出驕傲的姿態，無比誇張的說。「喲！假能！」她回答。
隨着我們娘倆走出超市，身後傳來卷閘門被拉下的沉重的摩擦聲。她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肩膀說：「驕傲吧，我們是今晚最後走出這扇門的人，一直逛到超市關門啊！」我笑了，真的，好久以來，都沒有和她這麼從容、這麼悠閒、這麼和諧的一起逛街散步了。
回來的路似乎格外短。她又向我訴說起自己的鬱悶，說自己現在坐在一群「軟妹」當中，簡直要崩潰了。她模仿着其中一個很嗲很嗲的「軟妹」說話的聲音和表情，說她每次上完廁所回來，那女孩都會嬌聲嗔怪她：「大表哥（她買了個錶盤特別大的手錶，故人送外號『大表哥』），你又一個人去上廁所不帶我，哼！」然後她又一臉痛苦地向我訴說：「媽媽你知道嗎，我不止一次地哀求她，求你了妹子，雖然我性格很像男生，但我不是男生，你別在我面前撒嬌好不好？」她的描述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做着她的忠實聽眾，配合着笑聲和種種本能反應的動作表情，也偷偷地打量着此刻的她。我突然發現她其實和高中時的我這麼相像，她開朗、樂觀、熱情、自信，喜歡和男孩子一起玩，覺得他們心胸寬廣；在女孩面前，又喜歡充當保護者的角色。她已經高一了，再過兩年，她就要到一個離我很遠的地方去上學，隨之而來的就是參加工作、戀愛結婚，也或許是某種我無法預知的人生節奏。不久之後，她的許多人生經歷我將不能參與也無法左右，她可以像這樣陪我散步、陪我暢所欲言、逗我開心的時間，也將越來越少。很快，龍應台送別兒子時的不舍和糾結，就會在我的身上發生了。
家已經快到了。大概發現身邊散步的人總是奇怪的盯着自己的跛腿看，她灑脫地自嘲道：「今晚走好遠啊！看看我，十七歲少女身殘志堅啊！都這樣了，還能走這麼久！」我不由得伸手輕輕攬住她，這一刻，我突然希望時光能夠暫停，希望家能夠更遠些，我要銘記今晚的所有細節和感受，我還想陪她更久。
我想陪你更久，我的女兒。 [1]
作者簡介
郭潔，原名郭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