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宮闕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地上宮闕》是當代著名美籍華人作家嚴歌苓的散文。
作品欣賞
在阿布賈這個首都城市到處能見到建築史上各種文化的實驗品。當然移民史和各種族文化的兼融痕跡也都在建築上體現得很明顯。之所以說它們是建築的實驗品,因為建築設計師們以它們發揮了最大膽的想象力,使一個建築往往要承載他太多的光榮與夢想,因此畫龍點睛的、畫蛇添足的都有。每幢建築物都不勝其累,即要體現別出心裁,又要體現雍容華貴,還要體現民族文化傳統。想想也真不易,建築設計實現了如此多如此宏大的企圖,還得顧及到實用性。有時實用性就在主次關係排列中往後推移了。鄰近我們住處的一幢巨宅華廈,(不知什麼原因,它的工期長達一年,還沒有竣工的跡象。我猜想設計藍圖在實踐中正被大大塗改)高出圍牆數米,大門的巨大羅馬柱威風凌凌,柱子撐起宮殿似的拱門,結構之繁瑣,工料花費之浩大,將來的宅主可以大過豪華之癮。何止豪華,幾乎是帝王之氣。
每次乘車從它前面過往,都為它遣憾:這麼豪華的拱門廊柱,卻開錯了方向。我計算了一下門與圍牆的距離,只有不到五六米,也就是說,牆與大門之間,沒有任何空間讓你舉頭瞻仰它的宏偉、高大、凌人之勢。建築師忘了,空間是豪華的一部分。正如受佛教哲學影響的中國畫家,把空白作為筆觸塊面的一部分。沒有哪一座著名的帝王建築不借空間造勢。也許是房主造得起房買不起空間,也許是他是個實惠之人,買多大地就用多大房把它占滿,一寸土地也不浪費。不過無論他怎麼設想的,給我的感覺是他太不懂如何豪華了。幾百年殖民主義的影響深遠,殖民者當時在英國享用不起的豪華,到此地都要享用,因此這類豪宅便是上流社會的象徵,是本地人可望不可及的去處。它之所以堅持幾百年前豪宅的風格,儘管在當代生活中顯得堆砌、庸腫、虛張聲勢,就是因為它代表貴族生活。所有有錢的本地人都要擁有一座如此的住宅。所有沒什麼錢的外國要人,也會租賃一幢如此的住宅。英國人在哪裡殖民,就會傳播它迂腐的等級制,就會培養一大批醉心貴族的平民。
這段殖民歷史不僅在建築外觀上體現充足,房宅內的設計更令我啼笑皆非。我們的房子全是不厭其地設有雙門,雙通道,剛搬進去,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把好好的整體切割得肢離破碎:一個大廳有一個拱門不難看,弄出肩並肩兩道拱門,看上去即瑣碎又多餘。我當時想:一個拱門上應標有「男」,另一個標有「女」。或者一個作「Entrance」一個作「Exit」。不然怎麼來理解建築設計師的意圖呢?後來我才明白:主人走右邊的門和通道(亦或左邊的),傭人走左邊的(或右邊的)貴賤絕不容混淆。前門歸主人走,傭人是沒有鑰匙的,側門歸傭人走,主人也沒有鑰匙,主僕不必擔心有打個照面、噓寒問暖,談談天氣的時候。大概這種建築設計的理想是把僕人變成隱形的服務者和勞動力,因此無論美國人英國人怎樣以糧食、藥品、教育援助非洲,這樣的住宅設計會永遠提醒非洲人外來人和他們的本質關係,永遠不會忘記黑是黑、白是白,只要一有引發點,全體揭竿而起。
在心靈上沒有尊敬的物質援助價值又如何?因而,接受援助的一方也缺乏尊重。我們所住的房子都帶有「Boy『squarter」,即「仆傭居室」,面積窄小,沒有空調,炎熱無比的非洲,全指望他們祖祖輩輩襲承下來的抗暑性。同一院牆內,貧民窟和華廈並存。並且「Boy『sQuarter」的叫法,也讓我深思:不論男女,不論長幼,皆「Boy」也,似乎人一卑賤,在優越者眼裡就永遠是半個人,是無法平等對待的未成年「Boy」。廚房和洗衣房也沒有空調,意思就是這兩個地方主人不必涉足,碰上我這樣愛烹飪的人,等級制度派生出的這種建築設計就禍害到我了。四十幾度攝氏高溫的季節,廚房裡假如兩個冰箱一塊用,加上烤箱、爐灶,每次在家裡大宴客,我自己先蒸成一隻紅頭龍蝦。
因為城市的坡地多,我喜歡在高處看市容。應該說這是個非常美麗的城市,是熱帶叢林中的都市,大自然與工業文明(儘管極其有限)沒有明顯接壤處。最輝煌的建築都不屬於人,而屬於神。不是教堂,就是回寺,最大的回寺是阿布賈的自豪,遠看真是與朝日夕陽同輝。最大的天主教堂架構已經落成,等峻工後將何等氣魄,完全可以想見。但我看見四周幾部大吊車始終靜止,也從未見任何建築工人出沒,就向一個朋友打聽。回答說這座教堂和全城無數未完成建築物一樣,是腐敗系統的犧牲品:一般公共建築得到資金之後,層層官員貪污此其一,還要用於賄賂各個部門,如買器材、工料。若什麼器材必須進口,就更慘,因為海關雁過拔毛,不滿足他們,器材將被長久扣押。尼日利亞幾乎沒有重工業,許多材料和器材想必是要靠進口。因此資金預算便開始透支,建築的速度遠遠不及挖牆腳的速度,於是一堵牆一堵牆被貪污者揣進了腰包,這兩天我終於看見大吊車開動了,聽說國內國外捐款的人很多,但願建築能加速,趕在貪污者把牆腳挖塌之前。
我發現只要風格單純,建築就好看,一旦設計師想在在建築里實線種族大團結、各文化大統一,結果就是不倫不類,似是而非。一座簡簡單單的樓,偏要裝上阿拉伯式的葫蘆形門窗,顏色又漆成非洲人的大紅大綠、鮮黃翠藍,看了讓我捶胸頓足。有一座巨型辦公樓完全是按遠洋客輪的形狀建造,甲板、船玄全有,連顏色都仿照遠洋客輪漆的,遠看就是泊在綠色叢林中的輪船。由於求形狀逼真,樓內必然被切割出許多無用的零碎面積,以及死角。設計師只顧讓他的想象力瘋狂起舞,把實用性忽略了。還有一些樓房,通體貼滿花梢的大理石,有些土紅色大理石本來很美,作了這種用途不但不顯得華貴,而顯得艷俗。而且任何豪華的東西大面積堆砌效果等於一個女人同體掛滿首飾,讓看的人目不暇接,氣都穿不上來。我的趣味當然不能替代大眾。但我相信審美是有一定原則的:比如能用一根線條達到效果,不應該再多加一根線條。真正貴氣的東西,往往在外觀上內斂、沉著、大拙若巧。還有一點,就是人性化,即無論建築設計的追求怎樣偉大,它應該為人服務。意大利佛羅倫薩的聖瑪克(LibraryofSanMarco)圖書館建於文藝復興時代,以它的寧靜、樸素、極度和諧使人感到人性化的高境界。意大利北部的爾比諾,又一座宮殿角杜考(DucalPalace)也是線條流暢,開闊而和諧,一反宮殿的繁壅。它們之所以成為建築史上的經典,並使當代人在欣賞它時沒有身處文物的感覺,就因為它的簡約、明快、人性化。並不應該排除華美,只要是華美得精緻,細膩,工序到位,也是精品。華美的建築典範在東方和西方都很多。華爾不美的例子也很多。最可悲的是醉心豪華又對美完全麻木,後果就是住起來麻煩,看起來醜陋的建築敗筆。
看來最早的殖民主義者留下的影響是很難肅清的,而且這並不是貴族的影響,而是醉心貴族的人的影響。我可以想象,離開英國,來到安危未卜的黑非洲開種植園,進行貿易的探險家們都屬於什麼社會等級。貴族是不願意來的,他們離開了上流社會圈子、離開他們的生活方式很難生存。只有不怕輸光的人,也就是,沒什麼可輸的人,才會在危險中尋找機遇。也不排除生性不安份的人,他們好奇心過剩,生命的追求在於揭曉他們心目中一個又一個疑謎。這類人是人類精英,占極少數,而大部分殖民者是為生存所迫。
大概剛剛落成的美國大使館辦公樓是全城最現代的建築了。銀灰樓體,線條簡約,造型具有幾何感,大氣中不乏精緻。裡面裝飾牆面的畫都很抽象,全是經過了精心的整體設計。家具也非常酷,流線體,色彩是這幾年流行的明朗色彩。樓體離馬路很遠,全部鋪着水泥,烈日之下光輻射令人目眩。一眼望去,這座建築有一點未來世界之感。像是世界毀滅之後,再生出來的全新的異化的文明。沒什麼可說的,這是一座工業大國的建築代表作。但我只去過兩趟,為了使用大使館時常暢通的email,(我家裡的線路時常不通)就再也不願意去了。反省起來,我想我反感這座建築冷酷無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大部分設施不是為了人在裡面自在和愉快,而是為了防範。精力財力花不為遊人花費,而是為敵人而花費。周邊的開闊地決不是因為審美所需的距離,而是為了防彈。一旦人肉炸彈衝進去,可以有足夠距離周旋。還有就是要以如此的冷麵嚇退本來就心中打鼓的簽證申請者。所以非人性化的建築,輝煌是空泛的、無機的,再也精緻也不美,至少在我是這樣認識的。[1]
作者簡介
嚴歌苓,女,漢族,1957年11月16日生於上海,現為美籍華人,是海外華人作家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享譽世界文壇。其以中、英雙語創作小說,是中國少數多產、高質、涉獵度廣泛的作家。其作品無論是對於東、西方文化魅力的獨特闡釋,還是對社會底層人物、邊緣人物的關懷以及對歷史的重新評價,都折射出複雜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識。代表作品有:《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赴宴者》、《扶桑》、《穗子物語》、《天浴》、《寄居者》、《金陵十三釵》、《鐵梨花》等等。嚴歌苓身兼好萊塢編劇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和奧斯卡最佳編劇獎評委。其作品被翻譯為英、法、日、泰、荷、西等多國文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