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樹下(許清清)
作品欣賞
古槐樹下
兩棵直徑一米多的千年古槐，黝黑樹皮上的深深裂紋，縱橫無序、欲張還合地詮釋着歷史的滄桑，嶙峋的枝幹旁通側逸，遮天蔽日地把前街和后街的街口連成一片陰涼，讓這太行深處的測魚古鎮，更具幽深的歷史韻味。這裡是山西、河北兩省五縣交界處，被稱為井陘的西藏。千百年的歲月更替，古槐粗糲的褶皺，嵌滿了人世間的不幸與悲涼、堅韌與榮光。它是古鎮精神與地理的雙重坐標，威嚴地注視着人間善惡。89歲的父親又一次走進古鎮，撫摸着樹皮上的疤痕，像觸摸着歷史深處的往事與創傷。
1958年，26歲的父親接到調令，離開了鄉秘書的崗位，步行20多里山路從槐樹下走進后街深深的巷子，到原平定縣第六區衛生所的測魚大公社醫院報到，開始了他與這個村莊的難解之緣。古槐之下，父親抓的是良藥，說的是直言，古槐與村莊接納了這個憨厚而又勤奮的拉斗子的人，從藥房司藥到院長，父親把自己職業生涯中的一腔熱血獻給了這片土地。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醫院20多名員工因難忍的飢餓而退職回鄉，只有父親與中醫薛叔叔咬牙堅持，淳樸的鄉親們給了他故鄉般的溫暖眷顧，使醫院的歷史免遭斷裂。他和後來的同事們，堅守這方山高水遠、缺醫少藥的生命寒涼之地，艱苦創業中發展壯大，讓測魚地段醫院走向空前的輝煌，成為井陘縣醫療戰線年年奪冠的先進集體。
父親緩緩地走進后街，那臨街的三間平房還在，破舊的臨街門緊緊的關閉着，父親突然興奮起來：「沒拆，沒拆，這房子還在！」他親切地拍着那扇門，那裡封存着他60多年前的青春。踏着古舊的石板路繞到前街，一切都是那樣親切，兩邊的石門墩許多是我玩耍坐過的地方，那時感覺很寬的街道變成了狹窄的巷子，石屋斑駁的窗欞、破碎的窗紙、緊閉的大門，門洞的上角結着一張張蛛網。當年的熱鬧景象從暗角里泛起：小小的我跟着父親從這裡走過，一街兩行端着大海碗、蹲在牆根吃飯的人們，操着濃重的山西口音，熱情地打着招呼「老許，這是家的妮吔？長正（這麼）大大了！」「快讓孩上家吃飯吧門……」我怯怯地躲在父親身後，嬸子、大娘、叔叔、大爺地叫着，謝絕着她們遞過來的紅薯、乾糧，這裡與故鄉只有20多華里，卻有着截然不同的風情。我驚訝地看着那些穿着花上衣、蔥綠的肥褲子、鮮艷繡花鞋的姑娘媳婦們，在她們的視線和誇獎中走過。感受着簡純歲月里那暖暖的、人間煙火的味道。
醫院當年租用過的民房，大門深深地嵌在過道里，門樓木椽上的青瓦已被歲月沖刷成陳舊的灰色，檐瓦的精美花紋和邊緣，已有些殘缺。檐下兩扇木門裂着寬寬的縫兒，門上的大紅對聯象徵着人丁興旺，就在這個大門前，父親當年奮力擋住了反對新法治療要衝進去的產婦親屬們，保證了張錫中醫生的全力救治，使生命垂危的患者起死回生……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寬綽的水泥磚房取代了當年的四合院，只有門口的右面，保留着一間十平米左右的老房子，「還好，這間房還在，這是我們自己動手蓋的手術室，醫療隊的專家和本院的醫生們就在這裡救過多少農民患者的生命。」父親透過窗戶邊說邊往裡看着，高興得像個孩子。「您來了爺爺，快上屋坐着！」一個年輕的媳婦抱着孩子走了出來，這是當年房東的孫媳婦。那些與父親同齡的房東與左鄰右舍，大都已經離開人世，當年許多溫暖的細節，深深地留在父親的心裡。
父親退休後離開古鎮20多年，多次回到這裡，看望那些老朋友，那些救他於危難的質樸兄弟們。生活，像當年的甘陶河一樣，一刻不停地在古槐下的老街流動，流走了那些該走與不該走的生命，老人們漸漸離去，父親的目光中一次比一次多一些哀傷，但他依然一如既往地牽念着古鎮——他心裡的第二故鄉。
老街日漸凋落，當年十分氣派的戲樓，頂部已被拆除，斷壁殘垣落寞地回憶着昔日的繁華，只有那兩棵老槐，卻依然保持着60多年前的滄桑與鮮活，堅守着歷史賦予它的神性。老槐下發生過的一切青青如昨，父親靜靜地看着它的枝幹，憑弔那段歲月和那些無法忘記的往事與靈魂。
四十多年過去，當年正月十五社火中那個劃旱船的「艄公」、舞龍的領頭人、那個穿過炮火硝煙榮退軍人，那些曾輕躍房頂、「劫法場」等滿腔正氣、質樸善良的鄉民們大都已經遠去，他們的精神氣質融進古槐，化作亭亭華蓋昂揚着生命之美，也許只有這穿過兩千多年風雨的村莊，才能催生出如此風骨氣象，森森然突兀在大地之上！
老槐搖曳的枝頭像千萬張揮動的手，父親回過頭去，相約下一次重逢，每一次回眸都是抹不去的流年景致，每一條視線都會激活沉睡在這裡的過往，每一次回憶都是對崇高靈魂的隆重悼念。神聖與荒誕、正義與邪惡、善良與兇殘、溫暖與寒涼，成為人性天空中飄過的彩霞與烏雲、璀璨與黑暗。從沐浴千年風雨的古槐中領悟「得勢不猖狂，失勢不沮喪」的生命真諦，與測魚人一段同行，是命運之神冥冥之中賜予父親最珍貴的生命饋贈。[1]
作者簡介
許清清 女 漢族 1954年11月出生於河北省井陘縣胡家灘村，1976年畢業於河北省化工學校。畢業後留校任教直至退休 。現為石家莊市作家協會會員。喜歡散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