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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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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兒子》是中國當代作家余華的短篇小說。

作品欣賞

星期六下午五點的時候,三百多名男女工人擁擠在機械廠的大門口,等待着下班鈴聲響起來,那扇還是緊閉的鐵門被前面的人拍得嘩啦嘩啦響,後面的人嗡嗡地在說話,時而響起幾聲尖利的喊叫。這些等待下班的工人就像被圈在柵欄里的牲口,在傍晚暗淡下來的光芒里,無所事事地擠在了一起,擠在冬天呼嘯着的風中。他們身後廠房的幾排寬大的窗戶已經沉浸到了黑暗之中,廠房的四周空空蕩蕩,幾片揚起的灰塵在那裡飄蕩着。

今年五十一歲的石志康穿着軍大衣站在最前面,正對着兩扇鐵門合起來以後出現的一條縫,那條縫隙有大拇指一樣寬,冬天的寒風從那裡吹進來,吹在他的鼻子上,讓他覺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比原先小了一些。

石志康的身邊站着管大門的老頭,老頭的腦袋上光禿禿的,被寒風吹得微微有些發紅,老頭穿着很厚的棉衣,棉衣外面裹着一件褪了色的工作服,一把像手那麼大的鑰匙插在胸前的口袋裡,露出半截在外面,很多人嚷嚷着要老頭把鐵門打開,老頭像是沒有聽到似的,望望這邊,看看那裡,誰衝着他說話,他就立刻把臉移開。

直到下班的鈴聲響起來,老頭才伸手把胸前的鑰匙取出來,最前面的人身體都往後靠了靠,給他讓出一個寬敞的地方,他走上去,他在將鑰匙插進鎖孔之前,胳膊肘往後擺了幾下,沒有碰到什麼後才去開鎖。

石志康第一個走出了工廠的大門,他向右疾步走去,他要走上一站路,在那裡上電車。其實這一趟電車在工廠大門外就有一站,他往前走上一站,是為了避開和同廠的工人擠在一起。起碼有四十多個工人將在那裡擠着推着上同一趟電車,而電車到他們廠門口時已經有滿滿一車人了。

石志康住前走去時心裡想着那四十多個同廠的工人,他不用回頭就能想象出他們圍在廠門外那個站牌四周的情形,就像剛才擠在工廠大門前那樣,這中間有十來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還有十多個是女工,這十多個女工中間有三個是和他同時進廠的,現在她們身上都帶着病,一個心臟不好,兩個有腎病。

他這麼想着看到了前面的站牌,一輛電車正從更前面的大街上駛過來,他立刻把插在口袋裡的兩隻手拿出來,手甩開以後跑起來快,他和電車差不多同時到了站牌前。

那裡已經站了三堆人了,電車慢慢駛過來,那三堆人就跟着電車的三個車門移過來,電車停下後,三堆人也停下不動了。車門一打開,車上的人像是牙膏似的連成一條緊貼着擠了出來,然後下面的人圓圓一團地擠了進去。

當電車來到石志康所在工廠的大門口時,他已經擠到電車的中間,他的兩條胳膊垂直地放在幾具貼着的身體所留出的縫隙里。電車沒有在他工廠的這一站停下,直接駛了過去。

他看到站牌四周站着的同廠工人已經沒有四十來個了,最多只有十五六人,另外還有七八個陌生的人,他心想在這趟車之前起碼有一兩趟車經過了。那三個體弱的女工顯然擠不上剛才經過的車,此刻還站在那裡,就站在站牌前,心臟不好的那個在中間,兩個有腎病的在兩側,三個人緊挨着,都穿着臃腫的棉大衣,都圍着黑毛線織成的圍巾,寒風將她們三人的頭髮吹得胡亂飄起,逐漸黑下來的天色使她們的臉像是燒傷似的模糊不清了。

電車駛過去時,石志康看到她們三個人的頭同時隨着電車轉了過來,她們是在看着他所乘坐的電車駛去。

坐了九站以後,石志康下了電車,他往回走了三十多米,來到另一個站牌下,他要改乘公交車了。這時候天色完全黑了,路燈高高在上,燈光照到地面上時已經十分微弱,倒是街兩旁商店的燈光很明亮,鋪滿了人行道,還照到了站牌周圍。

站牌前已經有很多人,最前面的人差不多站到馬路中間了,石志康走到了他們中間,一輛中巴駛過來,車門打開後一個胸前掛着帆布包的男子探出頭來喊着:「兩塊錢一位,兩塊錢一位……

有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上了中巴,那個男子仍然探着頭喊叫;「兩塊錢一位……」

這時公交車在前面拐角的地方出現了,中巴上喊叫的男子看到公交車來了,立刻縮回了腦袋,關上車門後中巴駛出了等車的人群,公交車隆隆地駛了過來。

石志康迅速地插到了最前面,然後微微伸開兩條胳膊,隨着公交車的駛過來而往後使勁退去,在他後面的一些人都被擠到了人行道上,最前面的車門從他身前滑了過去,他判斷着車速向前移動着,估計自己會剛好對上中間的車門,結果公交車突然剎車,使他沒對上中間的車門,差了有一、二米。他從最前面掉了出來,差不多掉到了最外面。

車門打開後,只下來了三個人。石志康往中間移了兩步,將兩隻手從前面的人縫裡插進去,在往車上擠的時候,他使出了一個鉗工所應該有的胳膊上的力氣,將前面人縫一點點擴大,自己擠進了縫中,然後再繼續去擴大前面的人縫。

石志康用自己全部的力氣將前面的人往兩側分開,又借着後面的人所使出的勁,把自己推到了車門口,當他兩隻腳剛剛跨到車上時,突然背後有人抓住了他的大衣領子,一把將他拉了下來,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頭撞在了一個人的腿上,那個人的腿反過來再把他的頭給撞了一下,他抬頭一看,是一個姑娘,姑娘很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眼睛移開了。

石志康站起來時,公交車的車門關上了,車子開始駛去,一個女人的手提包被車門夾住,露出一個角和一截帶子,那一截帶子搖搖晃晃地隨着公交車離去。

他轉過身來,想知道剛才是誰把他一把拉了下來,他看到兩個和他兒子一樣年輕的小伙子正冷冷地看着他,他看了看這兩個年輕人,又去看另外那些沒有擠上車的人,他們有的也正看着他,有的看着別處。他想罵一句什麼,轉念一想,還是別罵了。

後來同時來了兩輛車,石志康上了後面那一輛。這次他沒有在離家最近的那一站下車,而是在前面兩站下了車。那裡有一個人天天騎着一輛板車,在下午三四點鐘來到公交車的站牌下賣豆腐,他的豆腐比別處的豆腐都要香。石志康在紡織廠工作的妻子,要他下班回來時,順便在那裡買兩斤豆腐,因為今天是星期六,他們在大學念三年級的兒子將回家來過周末。

石志康買了豆腐後,不再擠車了,而是走了兩站多路回家,他回到家中時,已經快到七點了,他的妻子還沒有回來,他心裡很不高興。他妻子四點半就應該下班了,而且回家的路也比他近。要是往常這時候,他妻子飯菜都差不多做好了,現在他只能餓着肚子來到廚房,開始洗菜切肉。

他妻子李秀蘭回來時,手裡提了兩條魚,她一進屋看到石志康正在切肉,急忙問他:「你洗手了沒有?」

石志康心裡有氣,就生硬地說:「你沒看到我手是濕的。」

李秀蘭說:「你用肥皂了嗎?現在街上流行病毒性感冒,還有肺炎,一回家就得用肥皂洗手。」

石志康鼻子裡哼了一下,說:「那你還不早點回家?」

李秀蘭把兩條魚放到水槽里,她告訴石志康,這兩條魚才花了三塊錢,她說:「是最後兩條,他要五塊,我硬是給了他三塊錢。」

石志康說:「買兩條死魚還要那麼長時間?」

「死了沒多久。」

李秀蘭給他看魚腮:「你看,魚腮還很紅。」

「我是說你。」

他指指手錶,直起嗓子說:「都七點多了,你才回來。」

李秀蘭的嗓子也響了起來,她說:「怎麼啦?我回來晚又怎麼啦?你天天回來比我晚,我說過你沒有?」

石志康問她:「我下班比你早?我的廠比你的廠近?」

李秀蘭說:「我摔了。」

李秀蘭說着將手中的魚一扔,轉身走到房間裡去了,她說:「我從車上摔下來,我半天都站不起來,我在大街旁坐了有三、四十分鐘,人都快凍僵了……」

石志康把正在切肉的刀一放,也走了過去:「你摔了?我也摔了一跤,我被人捏住衣領……」

石志康話說了一半,就不說了,他看到李秀蘭褲管捲起來後,膝蓋旁有雞蛋那麼大一塊烏青,他彎下腰用手摸了摸,問她:「怎麼摔的?」

李秀蘭說:「下車的時候,後面的人太擠,把我撞了下來。」

這時候他們的兒子回來了,他穿着一件大紅的羽絨服,一進屋看到母親腿上的傷,也像父親那樣彎下腰,關切地問:「是摔了一跤?」

然後邊脫着羽絨服邊說:「你們應該補充鈣,現在不僅嬰兒要補鈣,上了年紀的人也要補鈣,你們現在骨質里每天都在大量地流失鈣,所以你們容易骨折……要是我從公交車上被推下來,就絕對不會有那麼大的一塊烏青。」

他們的兒子說着打開了電視,坐到沙發里,又塞上袖珍收音機的耳機,聽起了音樂台的調頻節目。

石志康問他兒子:「你這是在看電視呢?還是在聽收音機?」

他兒子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像是沒有聽清父親在說些什麼,又把臉轉了回去。

這時他母親說話了,李秀蘭說:「你洗手了沒有?」

他轉過臉來,拿下一隻耳機問他母親:「你說什麼?」

「你快去洗手。」李秀蘭說,「現在正流行病毒性感冒,公交車上最容易傳染病毒,你快去洗手,要用肥皂。」

「我不用洗手。」他們的兒子將耳機塞到耳朵里,然後說,「我是坐出租車回來的。」

這天晚上,石志康一直沒有睡着,他的妻子李秀蘭已經有五個月只拿一百多元薪水,他的情況好一些,也就是拿四百來元,兩個人加起來還不到六百,可是現在大米已經漲到一元三角一斤了,豬肉每斤十二元,連辣椒都要三元錢一斤。就是這樣,他們每個月仍然給兒子三百元生活費,給自己才留下兩百多元。然而,他們的兒子在周六回家的時候竟然坐着出租車。

李秀蘭也沒有睡着,她看到石志康總是在翻身,就間他:「你沒睡着?」

「沒有。」石志康回答。

李秀蘭側過身去問他:「兒子坐着出租車回家要花多少錢?」

「不知道,我沒坐過出租車。」

石志康接着又說:「我想最少也要三十元。」

「三十元?」李秀蘭心疼地叫了一聲。

石志康嘆息了一聲,說道:「這可是我們從牙縫裡挖出來的錢。」

兩個人不再說什麼,過了一會石志康先睡着了,沒多久李秀蘭也睡了過去。

第二天上午,他們的兒子和昨天一樣戴上兩個耳機,聽着音樂在看電視,石志康和李秀蘭決定和兒子好好談一次話,李秀蘭在兒子身邊坐下,石志康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們面前,石志康對兒子說:「我和你媽想和你談一談。」

「談什麼?」他們的兒子因為戴着耳機,所以說話響亮。

石志康說:「談談家裡的一些事。」

「說吧。」他們的兒子幾乎是在喊叫。

石志康伸手把兒子右邊的耳機拿了下來,他說:「這幾個月里,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本來不想告訴你,怕影響你學習……」

「家裡出了什麼事?」他們的兒子取下另一耳機,問道。

「也沒什麼。」石志康說,「從這個月開始,我們廠里就沒有夜班了,三百多個工人要有一半下崗,我倒不怕,我有技術,廠里還需要我……主要是你媽,你媽現在每個月只拿一百多元錢,她離退休還有四年,如果現在提前退休的話,每個月能拿三百元錢,可以連着拿三年……

「提前退休就能多拿錢?」他們的兒子問。

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的兒子就說:「那就退休吧。」

石志康說:「我和你媽也是這樣想。」

「退休吧。」

他們的兒子說着又要把耳機戴上去,石志康看看李秀蘭,李秀蘭說:「兒子,現在家裡的經濟不如過去了,以後可能還要差……」

戴上了一隻耳機的兒子問:「你說什麼?」

石志康說:「你媽說家裡的經濟不如過去了……」

「沒關係。」兒子揮了一下手,「國家的經濟也不如過去了。」

石志康和李秀蘭互相看了看,石志康說:「我問你,你昨天為什麼要坐出租車回來?」

他們的兒子不解地看着他們,石志康又說:「你為什麼不坐公交車?」

兒子說:「公交車太擠了。」

「太擠了?」

石志康指着李秀蘭:「我和你媽天天都是擠着公交車回家,你那麼年輕,還怕擠?」

「擠倒是不怕,就是那氣味太難聞了。」

兒子皺着眉繼續說:「我最怕去聞別人身上的氣味,在公交車裡,那麼多人擠着你,逼着你去聞他們身上的氣味,那時候香水味都是臭的,還常有人偷偷放個屁……」

兒子最後說:「每次擠公交車我都想嘔吐。」

「嘔吐?」

李秀蘭吃了一驚,然後問:「兒子,你是不是病了?」

「沒病。」兒子說。

李秀蘭看着石志康說:「會不會是胃病?」

石志康點了點頭,對兒子說:「你胃疼嗎?」

「我沒病。」兒子有些不耐煩了。

李秀蘭問:「你現在每天吃多少?」

他們的兒子喊叫起來:「我沒有胃病。」

石志康繼續問:「你睡眠好嗎?」

石志康又對李秀蘭說:「沒睡好黨的話,就想嘔吐。」

他們的兒子伸出十個指頭:「我每天睡十個小時。」

李秀蘭還是不放心:「兒子,你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

「我說過了,我沒有病。」

他們的兒子叫着站了起來:「不就是坐了次出租車嗎?我以後不坐出租車了……」

石志康說:「兒子,我們也不是心疼那幾個錢,我們是為你好,你馬上就要工作了,你自己掙了錢,就會明白錢來得不容易,就會節約……」

「是啊。」

李秀蘭接過來說:「我們也沒說不讓你坐出租車。」

「我以後肯定不坐出租車了。」

他們的兒子說着坐回到沙發里,補充道:「我以後坐自己買的車。」

然後他將兩個耳機塞到耳朵里,說道:「我們班上很多同學經常坐出租車。」

李秀蘭聽了這話對石志康說:「他的同學經常坐出租車。」

看到石志康點了點頭,她就說:「別人家的兒子能坐出租車,我們的兒子為什麼就不能坐?」

石志康說:「我也沒說不讓他坐出租車。」

這時候他們的兒子可能聽到了一首喜歡的流行歌曲,晃着腦袋也唱了起來。看着兒子搖頭晃腦的模樣,他們相視而笑了。以後的日子也許會越來越艱難,他們並不為此憂心忡忡,他們看到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了。[1]

作者簡介

余華,1960年4月3日生於浙江杭州,浙江省嘉興市海鹽縣人,中國當代作家。

1978年,高考落榜後進入衛生院當牙科醫生。1983年,發表首部短篇小說《第一宿舍》。1987年,發表《十八歲出門遠行》《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等短篇小說,確立了先鋒作家的地位;同年,赴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1990年,首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出版。1992年,出版長篇小說《活着》。1995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在《收穫》雜誌發表 。1998年,憑藉小說《活着》獲得意大利文學最高獎——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 。

2003年,英文版《許三觀賣血記》獲美國巴恩斯·諾貝爾新發現圖書獎 。2004年,被授予法蘭西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 。2005年至2006年,先後出版長篇小說《兄弟》的上下部,該書因極端現實主義的寫作,曾在中國引起爭議 。2008年5月,出版隨筆集《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 ;10月,憑藉小說《兄弟》獲得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 。

2013年,發表長篇小說《第七天》,並憑藉該書獲得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作家獎 。2015年,出版首部雜文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2018年1月,憑藉小說《活着》獲得作家出版社超級暢銷獎 ;7月,出版雜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麼》。2021年,出版八年來的首部長篇小說《文城》。[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