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相遇到離別的距離有多遠(黃影)
作品欣賞
從相遇到離別的距離有多遠
她今年八十六歲，遠嫁的老姐姐九十歲，兩人已將近二十年不曾見面。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已不在，只剩下她們老姊妹倆，經常打個電話，知道彼此好好的也就知足了。她時常念叨：這輩子怕是見不到一面了。孝順的兒子知道她的心病，於是安排妥當抽個時間開車載着她去看望老姐姐，一路上兒子開得很慢，走走停停，生怕她身體吃不消。
一見面，未開口，已哽咽。兩雙渾濁的眼睛早已被歲月風蝕得只剩了一條縫隙，乾癟凹陷的嘴唇不停哆嗦半天卻說不出話來。她攥着姐姐的那雙如枯藤般的雙手，看着那張皺得不能再皺的臉，破涕笑到：你咋老成這樣了？完全忘了自己也是一樣的面容。兩人說起小時候一起爬樹摘榆錢，下河摸魚，去地里挖野菜，被地主家的狗追了好幾里路，又說起餓死的父母……說起那時的苦難深重，又想起那幾個先於她倆而去的兄弟姐妹們，又是一陣老淚橫流，涕不成聲，子女們趕緊在一旁安慰勸說，不要太傷感，傷了身體，於是兩人又彼此安慰：再難不都過來了嗎？說起現在的好日子，說起各自的兒孫，臉上又雨後乍晴。好像要說的話幾天幾夜也說不完，雞毛蒜皮，陳年舊事，過得去的，過不去的，都被時間熬成了一抔灰燼，留在了漸行漸遠的年輪里。臨走時，老姐姐執意坐在輪椅上出來送她到路口，她說：姐，等我有空再來看你。說這句話時她自己都覺得是敷衍的沒有一點兒底氣，她倆心裡都明白，這是她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了，但誰都不想說出來，生活如若沒有了希望，那還有什麼盼頭呢？心裡有念想總是好的。
不管是想說沒說的，還是說過了後悔不該說的，都隨着這決堤的淚水流走了，沖刷了個乾淨，不管怎樣，此生不留遺憾。圍着她倆的子女們都不忍，背過臉去，擦拭着淚水。此刻，唯有隨她一起來的小孫子和老姐姐家的小朋友在興高采烈的話別，經過幾天的相處，早已成了好朋友，兩人用力的揮着手說再見：下次見，下次見，稚嫩的臉上滿滿的陽光明媚。
像孩子一樣的遇見，像老人一樣的離別，從遇見到離別，隔着幾多風風雨雨，這一世的親人，下輩子卻是再也不會相見。我們世間的每個人無論緣深緣淺，不管有再多的愛恨情仇，也只是有這一段的緣分，這一世的交集。
他比她大兩級，她新生報到時，他作為同系的學長去火車站接，在走出車門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從此雲淡風輕、年少輕狂的歲月里，他們在一起高聲歌唱，她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給他讀詩，他陪她一起在圖書館看書，周末一起看一場電影，一起坐在草地上數星星……追着青春，相約永不散場。寒來暑往，幸福的日子較之那些不開心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大學畢業後去了外地工作的他回來看望即將分手的她，想挽回這段感情，但現實總是能輕而易舉的打敗希望，命運真的不會按照我們自己的想法去配合。失望而歸，登上返程的綠皮火車，透過窗戶玻璃，他突然看到躲在站台柱子後正在抽泣的她，瘦弱的肩膀在不停抖動，那一刻她顯得是那樣的孤單無助，他覺得心裡好疼，真想跳下去抱住她。此刻他把自己的心糾結成了一根麻花，再放到油鍋里炸，直到炸了個外焦里也焦。
或許沒有經歷過深愛的人從自己手中抽身而去的痛，是不能體會分手的撕心裂肺，那種無法呼吸、無可替代的崩潰。他眼光呆滯的望着車窗外，火車緩緩駛行，將要離開這個讓他懷念的城市，眼淚再一次順着他的面頰殘留。車窗外，細雨紛紛灑灑，他心裡一顫：雖然是一段有始無終的愛情，但堅信彼此真的深愛過，就像這澀澀的青春，我們真的來過，走過，又被我們遠遠的拋在身後，等回過頭，卻早已遍尋不見蹤跡，只留下一個若隱若現的背影……從遇見到別離，原來就是下火車到再上火車的距離，短暫而又無可奈何，而他或者她早已成為了旅途中的過客，無論怎樣，都要謝謝那個陪着自己走了這一程青春的他（她）。
也許多年以後會突然有那麼一個時刻，在某個城市的某個街角，會被幾句觸動心底最敏感神經的歌詞而擊中，曾經自以為是的堅強灑脫會被一下子打得粉碎而失聲痛哭。都說是緣來惜緣，緣去隨緣，可箇中滋味卻是欲語還休。
他和他，就像親兄弟，除了老婆之外，幾乎不分彼此，兩天不見，就得相約在一起喝兩杯，訴訴在單位的各種不如意，生活的苦與悶，人到中年的諸多壓力，也分享各種快樂收穫的喜訊。他常說：生命中有這麼一個能恣意傾訴、暢懷痛飲的人，真的是一種幸事，話說完，酒下肚，開懷一笑，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
一日凌晨，他突然接到他老婆打來的電話，泣不成聲，說他突發腦溢血，送到醫院已經不行了。他竟然不知道該說啥，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怎麼會呢？昨天下午還在一起說說笑笑，還相約周末去登山，年底自駕游去內蒙大草原。他撂下電話，奔到醫院，隔着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看到了全身插滿管子的他，緊閉着雙眼。兩天過後他還是走了，扔下了老婆和未成年的孩子。他把他送到墓地的那天，下着小雨，最後其他的人都走了，他一個人就在那一直站着，臉上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覺得自己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來得及說。此刻，對着他冰冷的墓碑，卻再也說不出口，他以後再也不會聽他說，也不會再跟他把酒言歡，或者爭得面紅耳赤，望着已經變成黑白照片的他，他嚎啕大哭。從遇見到離別，有時候真的就是一個轉身的距離，一轉身就是一輩子，兩個世界，快得讓人無所適從，淬不及防，甚至來不及道聲：再見、珍重。
有時在公園裡看到白髮蒼蒼的老爺爺老奶奶互相牽着手漫步，都會覺得莫名的感動。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能有多少人會把從遇見到別離的這條路走得圓滿而不留遺憾？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芸芸大眾的世上，註定會遇見許許多多的人，緣深如父母兄弟姐妹愛人子女，緣淺如擦肩而過的路人甲乙丙，在短暫的年華里，我們遇見誰又將要和誰說再見？
作者簡介
黃影，安徽淮北人，淮北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