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場三味：否定孤島(老才)
作品欣賞
書場三味：否定孤島
與地下的新華書店一起開張的還有與之遙相呼應的「城市書房」，確切地說，「開張」這個詞是很不確實的，我想，除了所謂的「健身房」可能是要花點錢才可以入內的，凡是「房」都是帶着暖意歡迎你的，這裡是給人免費的讀書場所，尤其是今日，瞥見一張桌子上擺置的讀書獎勵證書的一角寫着「世界讀書日」的字樣，似乎有了不經意而「臨喜」的美妙。想起龔自珍的詩句，「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只是他過於寫實，讓我惆悵了，卻一想，我也有了同感，只是我不難尋，門前亭亭一人迎我從台階上走下，相逢便有了握手一般的溫潤，豈止是僅僅有三年的「袖香」！
是日，似雨似霧，淫雨霏霏，潤着人的衣，襲着人的面，不適合閒庭信步，卻也別致得讓人不舍，不舍這不同尋常的春潤。踱步跌入了地下的「城市書房」，我來得早，不見人影，但卻迎來了一束陽光，一位溫婉的女館員推門迎我，燦爛的笑不帶絲毫的晦陰，淡唇微啟，皓齒盈口，無言擎笑，讓進了我，我感覺障礙對我而言都不是為難了，春風可以摧毀一切藩籬障礙。我最不習慣「三米線」「刷號機」之類的高科技，寫着「閒人免進」「不得入內」「入者自重」之類的告示，總是覺得我需要隨了那些板着個臉假裝嚴肅地指揮一通，心中生出一些不自在。
我仿佛是一個看房客，不眨眼把個幾百平米的書房看夠了，每一面牆壁，每一面牆飾，每一面書架，每一張書桌，每一張座椅，都留下了我傾羨的眼光，塗上了被青睞的色彩，似乎這些已經屬於我了，親切的感覺來得這麼快！有時候所言的「一見如故」，我們是在想不起到底是怎樣的心跳與欣喜，一個「故」字總是讓人着了舊時的陳色，幾分傷感暗襲心頭，而這裡是一色的新，卻給我一抹懷舊的色，與書香的呼應協調，說不出，卻感覺應該如此。曾經的感覺也許在夢中顯出，而在此時卻將夢境變作了確實。陪我的女館員姓劉，似乎是早晨就倦了寂寞，不停地介紹着這個書房。
她說，你看，這麼多的地兒，每層書架很高，可就是放一溜書。她的意思是「不過癮」，我只能應她，說，一層變兩層才好。她如相逢了知己給我更溫順而善軟的眼光，這才是見之如故——持論驚人的相似。
舉首看，空中伸下了長長的綠蔓，那是綠蘿，凡是有個空隙，都掛一盆，燈光瀰漫，換了看的角度，時而閃着綠的明眸，仿佛也是給人投一個輕佻而不恣肆的媚眼，俏送一段綠波。小劉館員告訴我，這是用來吸食那些裝修殘留下來的甲醛的，也填了空間亮亮眼。我駐足一張書桌前，用手輕捻那細碎的各色小花，帶着好奇，不是那種塑料的假花。小劉告訴我，這是把春天留在每張桌子上。我閃着驚惑的眼，不解。她的詩意不是做作地準備過的，如果加入那股採風寫意的作家隊伍，絕對不是嫩手初步。有人說，與其看着標本，不如去迎接那個鮮活的春天，春天才是生動的。我很贊同。但如果不能留住春天，把春天做成一個永恆，豈不是更讓人天天懷春麼？也許這個創意我理解的太淺，讀書的春天來了，一起搬進了這座詩意的書房，讓人沉坐下來，跌入文字的迷陣的讀書人，時不時地瞥見一眼春常在，做一個短暫的走神，豈不更有驀然橫生而來的妙趣？
沒有誰是一座孤島，每一本書都是一個世界。這是這個書房的主題詞，很醒目地落在不加裝飾的雪牆上，我駐足去看，不顧了小劉的牽引。很多讀書的所在都諄諄告誡我們「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似乎我們的胸懷太自私了，在那樣的豪語壯言面前馬上蜷縮成一個渺小的螞蟻，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了。如我，似乎要的是已經不是「進步」了，也與全人類無關了，只是尋覓一種嫻靜而安閒，給一顆浮躁無着而游移不定的心做一個沉穩的安定。
是啊，壁上的話，是一種哲學的宣言，否定了應該否定的。哲學上的否定之否定，往往把我們弄得昏昏沉沉，而在這裡的否定卻沒有哲學家的凌空架勢，此時的你仿佛是從孤島走出，身邊的水跟着瀰漫而來，追隨了你的腳步，成為你的風景陪襯。是的，我已經不是一座孤島了，身邊突然站着一位可以無拘對話可以眼神碰撞的女子，雖然她的力量不足以拯救一個深陷孤島的流浪者拓荒者探險者，但足以在離開那個孤島的時候，她是站在對岸伸出縴手，眼睛裡蓄足了善意與期待，頻頻地示意你，到我這裡來吧。無需是目光如炬，目光如豆，一抹投送，一個暗示，你會得到心的嚮往。
我做着自我的否定，想起了黑格爾的哲學定律，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那種螺旋而升的進程就是進步，我為何否定了自我進步呢？我不再是一座孤島，而是一抹自我照亮的燭光，是啊，不知不覺，身邊又來了人，我投之以笑，孤島不再孤寂。
他大我幾歲的樣子，卻已經在敬老院裡謀生活，這是我在與之寒暄之後得知的。他一臉的怨氣，對着我們一番高音：東地門的書店要等待幾點才上班！我知道，今兒若是太陽升起，不是淫雨綿綿，他一定會說——太陽都照着屁股還要死睡！小劉請進了他，似乎才怒氣漸淡，哦，原來這個書房還可以消弭人的哀怨與不滿，我竊笑小劉的角色在不同客人面前的迅速轉換。
叔，你想買什麼書？小劉問道。那大哥不好意思地說，看看小病不求醫的。我忍不住低首發笑，想起書可以醫愚的話，我說了一句「書猶藥也」。我們三人在醫藥書架前攀談起來，他向我們講述了他的半生際遇，坎坷充滿了生途，我們只能為之頷首，傳達着共鳴。他還是去書店買他的書了，我們目送了一個緩釋了不滿情緒的老者欣然地離開了，我和小劉相視一笑，彼此都覺得輕鬆了許多。其實，我覺得還是書場的氣場會熔融一切，就像一個磁場，可以有脫身磁場之外的金屬鐵器的麼？
轉身看見一位年輕的媽媽，她在小兒書架前流連着，我斷定是個媽媽。我們的談話都是因為小劉要去解手，把這個書房完全交給了只有一面之緣的我，也許書的世界不可能有猜疑，唯有信任，即使你一頁書不翻，嗅着了書香，也就得到了信任。我與她選了一個圓書桌落座，互相攀談起來，似有相見恨晚之感，原來我們都是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只是我是她的遙遠而古老的師兄，沒有半點名分，只有一絲一縷的牽連，這也足以使人從孤島走向相聚岸邊。她正在準備應聘中學語文教師的面試，我跟她面談了一些面試的機宜，她如獲醍醐，頻頻謝我。
吃茶的約定時間到了，我給了小劉想離開的手勢，她笑盈盈地說，知道你家離這不足百米，這個書房就像給你開的，以後常來。我頷首，彎腰，做了拜別。
越上台階，我在想小劉的客套話，書跟你的距離應該不在於遠近，我家的書房座椅的後背處是一個很大的書架，不能說藏書千卷，可也是琳琅，真正每日轉身翻翻的有幾本？你與書的距離無論遠近，只要你的心相依，有着心愿和神往，想沉浸在寧靜的書的港灣，即使再遠，也會去尋覓。若是你漠視了書的存在，即使你被書山包裹住了，你也不會生出與書為伴的意境，更不會有「學富五車」的滿足與驕傲。是啊，距離不是問題，人和書是沒有距離感的，完全在於你是否選擇了書的氣場，如是，則書香流韻就可以蕩漾在你的心間，或泛起微瀾漣漪，或激起千尺怒濤，變幻萬千的奇妙都可以在書中覓到。當你閉目稍歇，合上書頁，又歸於寧靜了。
想起來了，牆角似乎置了一面看板，寫着什麼我倒是記得不夠確切了，大約是——書香能致遠，唯有讀書方寧靜。
儘管我沒有記下小劉館員的電話，無需吧，可能之後會天天相見；也沒有留下那個老者那個年輕媽媽的半點信息，但我們相聚在孤島，否定了孤島，告別了孤島，留下了可能明天就會忘記的瞬間片段，這就彌足珍貴了，起碼向我佐證了「沒有誰是一座孤島」的人生真理。
這篇文字僅作為我對今年這個「世界讀書日」的紀念，儘管這個世界不會記得也不會在意我，但我記得「每一本書都是一個世界」。
作者簡介
老才，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