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了一隻襪子(陳永祥)
作品欣賞
不見了一隻襪子
姚震新提着竹籃在山上轉了半天,還是找不到他父親的墳,經過一個女人身邊時,可能是經過了好幾回,被女人記住了,聽見她像是對空氣說了一句:「自己屋裡人的墳都找不到……」露出一臉的不屑。姚震新原本覺得愧疚,便不去搭理那女人,埋着頭在墳地里繼續打轉。他突然想起姆媽說過父親的墳在第二根電線杆的左邊,這麼重要的一句提醒,姚震新這時才恍恍惚惚記起來。上山前,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剛通,那頭便是一陣劈頭蓋臉的狂吼:「姓姚的,你不要以為你不接電話我就找不到你,五十萬,再給你三天時間,到時不還,你曉得我們的狠,我到你老太太家潑油漆……」姚震新趕緊按熄電話,生怕姆媽聽見。姆媽早就聽不見聲音,臥床已經大半年了。
找到第二根電線杆,往左,果然看見了父親的墳。墳變得愈發的小了,後面一棵樹被連根拔起,兩根鋼筋粗的樹藤穿過墳的上方的斜邊。姚震新暗自欣慰,還好還好,幸虧沒有壓在墳身上……出門連把鐮刀鐵鍬也忘記帶,他用手去拽那兩根樹藤,哪拽得動。旁邊上墳的一家的工具倒是齊全,姚震新偷眼瞧見了,但不敢張口,擔心忌諱。那家人中的一個女人,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向姚震新只扔過來一雙手套。手套也是瞎的,不如砍刀鐵鍬得勁。給他父親叩頭祭拜時,姚震新想起十多年前他兒子給自己爺爺祭拜時,許下的三個願,當時他問才十一二歲的兒子許下什麼願時,兒子回答說有三個,其中一個姚震新至今記得最清楚,兒子說最後一個願是,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
山腳下是排老式平房,他姆媽住其中一間,姚震新也住了大半年,隔壁左右都搬空了,往市區里搬。姚震新也想趕在姆媽過世之前往市區里搬,但荷包癟了又癟,買不起高樓,他盯上了網上的借貸,不成想掉進了黑窟窿……黑窟窿像一道道催命符,炸得他整天神情恍惚,雞飛蛋打。
從山上下來,身上一層煙火土腥味,姚震新脫下衣服扔進洗衣機,走到門邊,看見剛才脫下的一雙襪子蜷縮在兩隻鞋裡,抓起來又扔進洗衣機里。半小時過後,洗衣機響起了滴滴聲,姚震新一件一件曬衣服,曬到最後,洗衣桶里只剩下了一隻襪子。他把腦袋扒在洗衣桶上,往桶里望,只一隻,又用手朝桶里上下左右攪,還是一隻。可能剛才抓起時就只是抓起來了一隻,另一隻應該還躺在鞋裡吧,姚震新又跑到鞋跟前去找,沒有,用手在兩隻鞋裡面左掏右掏,也沒有。把剛曬好的衣服取下來,上上下下捏摸,抖整,又順着送襪子到洗衣桶里的路線重新仔細走了一遍,沒有,沒有,還是沒有。見鬼!見鬼了!姚震新心裡有點慌,明明是兩隻襪子,怎麼一眨眼,就剩下了一隻?那隻呢?這是不是一種暗示?是不是一種先兆?
姚震新跑到姆媽床前,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但仍像是落水裡去抓稻草,問姆媽,我那隻襪子呢?襪子呢?姆媽看向他,油燈里的火似的動了動。姚震新的父親在世時愛好釣魚,有次釣回來幾條,刮鱗剖魚時,從一條魚的肚子裡拽出只紅色的襪子。釣魚人都講究,這種情況下,一般再不適合去做菜下酒了,但當年窮啊!他父親捨不得,魚最後吃了,魚肚子裡的那隻紅襪子,被他父親和姆媽偷偷埋進了土裡。姚震新突然想起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不見的那隻襪子應該也是紅色的,他不相信會那麼巧,趕緊跑到洗衣機里去看,一看,果然,一隻紅色的襪子正孤零零癱軟在洗衣桶里。他父親當時是工傷,缺了條腿的幾年後走的,在世時,整天就只穿一隻襪子。姚震新心裡猛地打了個寒噤,汗毛豎了起來。
這可能就是個先兆,姚震新思來想去,雖不能預感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但方向和結果不會太好。也是想要我一條腿嗎?誰呢?網貸公司?胡美麗?自己的兒子?他不敢再去晾曬那隻被剩餘下來的襪子,晾曬出去了,不是明顯向世人昭示,這家的有個人缺了條腿嗎?他要讓這隻紅色的襪子靜靜地呆在洗衣機的桶里去等待。他相信等待是一種內在的流動,有流動就有生命,有生命就有希望。姚震新要用一隻紅色的襪子去等待另一隻紅色的襪子的歸來,重新配成一對,如影相隨,去化解他一切的坎。
一連幾天,那隻不見了的襪子並沒有出現。姚震新火急火燎,餵他姆媽湯喝時,燙了他姆媽的嘴,燙水噴了他一臉,姆媽咿咿呀呀地嚷着。他給胡美麗打去電話。
「美麗,我不見了一隻襪子……」胡美麗是他老婆。
「一隻襪子有什麼好說的,找唄。」
「滿屋子裡都找了,硬是找不到,你說是不是撞見鬼了?」
「要我說你不是撞見鬼了,是變着法兒找由頭,今天不是要照顧老娘,就是明天襪子不見了找襪子,成心躲我……」姚震新照顧姆媽是真,成心躲胡美麗也不假。在家時,一到晚上,特別害怕胡美麗朝他說,我先上床了,你快點過來睡……姚震新這時總說,等下,電視看完馬上就睡。他要捱到胡美麗響起的鼾聲傳到客廳,才敢躡手躡腳摸上床。
聽見電話里胡美麗說成心躲她,姚震新頓覺虧欠了胡美麗,不再言語,撂下電話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和姆媽住在一起的這間平房,像是一座孤島,姚震新不斷地向外面發出求救信號,我的一隻襪子不見了,紅色的……你能幫我找到麼?不見了……紅色的……能找到麼找到麼……他發出的無線電波,幾乎沒有人給他回饋,只有一小點微光閃了一下,姚震新似乎在暈厥中認出是他兒子。
「清明給你爺爺上墳,回到屋洗衣服,不見了一隻襪子……」他下文原本還想將魚肚子裡的紅襪子的故事講給兒子聽,以增加找到襪子的重要性,但忍住了。
兒子提高聲音說:「不就是一隻襪子?不見就不見了,值幾個錢?再買雙唄……」
「買買買,光知道買,你還記不記得從前在你爺爺墳前許的願?要解放台灣,不節省點,哪來的錢去解放?」姚震新一口氣說完這段話,自己好像聽見了自己剛才說的。睜開眼,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姚震新的坎這次可能要化解了,他認為他找到了那隻襪子。那天,也就是襪子不見後的第七天,姚震新上街買菜,背後跟着一輛小轎車的車輪輕輕蹭了一下他的腳後跟,鞋脫落了,連帶的,襪子也跟着暴露了出來。司機是個女的,小年輕,趕忙打開車門出來,一個勁地對姚震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開車……」 姚震新也不搭理女司機,眼睛只看向自己暴露出的腳,他樂開了,一掃之前的陰霾,高聲說:「找到了!找到了!」
一隻黑色的襪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正端端正正套在姚震新的左腳上。[1]
作者簡介
陳永祥,居黃石,居無錫,來去匆匆,過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