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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牙而已(李正君)

一顆牙而已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一顆牙而已中國當代作家李正君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一顆牙而已

一個白大褂往我脖子上套了件綠色的、類似馬甲的東西,另一個白大褂在我背後擺弄了幾下,把馬甲緊緊固定在我身上。收束的效果讓我深吸了一口氣,還沒有吐出來,他們一邊一個,架着我的胳膊,把我以半躺的姿勢按在皮質椅子上。抽空用用指腹划過馬甲的表面,粗糲、結實,似乎是帆布材質。帆布帶子把兩隻手臂固定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另外兩條帶子繞過腹部、胸部,扣緊,現在我只有脖子和手腕能夠活動了。一雙手伸過來摘走眼鏡,眼前像是起了一層霧,霧裡一個戴着口罩、穿着淺綠無菌服的身體走近。背着光,他身周的光線有點扭曲和變形。黑暗突如其來,有人從帆布馬甲後面拉出一個類似兜帽的東西,遮住我的眼睛,還細心地整理了一下。黑暗讓人不安和疑惑,總像是世界正在疏離和抗拒自己。心跳忽急忽緩,耳邊是悉悉索索中夾雜着幾聲金屬碰撞的輕響。一個呼吸聲漸漸靠過來,停在我頭部右上方一點的位置。

張嘴,他說。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情緒。嘴剛張開一半,幾件帶着涼意的鐵器已經勾住唇部的肌肉拉扯。能感覺到自己的口型一會兒是矩型,一會兒是菱形,一會又變幻成其它無法命名的幾何形狀,並且隨時從某個邊上突然凸起一個銳角,然後保持很長一段時間。無菌服或者白大褂,不知道是幾個人,一起幫我達成了某種新的成就——在過往的許多年裡,哪怕最猙獰失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也沒有辦法讓自己的面部呈現過如此複雜的表情。

之後是擴口器,塞在腮肉與牙床之間,最大限度地把牙齦暴露在空氣中,我能感受他們的手帶動的氣流忽大忽小,繞來繞去。心裡生出類似隱私曝光的羞惱和尷尬來,同時伴着弱點暴露的恐懼。從前喜歡在理髮店刮臉,鋒利的老式剃刀,帶給肌膚冰涼和爽厲觸感。想像自己正在被剝離,正在破蛹而出,或者一寸寸浮出水面。我需要盡力後仰,伸長脖子配合理髮師。每當刀子經過頸部大動脈時,我都要緊緊攥住扶手。我得有多信任那個陌生的人,才能毫無保留地交付出要害。

我隱沒在黑暗裡,卻把變形的面目毫不掩飾地展露出去。去除皮肉的掩飾之後,我們每個人的表情都只剩下扭曲猙獰。

對有些事物的恐懼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譬如黑暗,譬如骷髏。

許多年前的荒野和灘涂里經常會遇到那種東西,有時淹沒在泥水裡,有時藏在鹼土中,等着把誰絆倒。顏色慘白,輪廓冷硬,失去了血肉的填充和遮蓋,它們呈現出一模一樣的空洞和蒼白。

一個深秋的午後,我無所事事地甩着一根棍子,在村子南面的湖灘里閒逛。我走了很遠的路,踢飛了一隻爛布鞋,撿起半截鏽蝕的馬蹄鐵,掂量了一下又扔掉;挑開一團骯髒的、暗紅底色小白花的褥子,幾隻多足的蟲子急急慌慌地跑開。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兒童時代有太多的時光需要千方百計的打發。我偷過瓜,打過架,拿彈弓把石子打進鄰居牆頭的南瓜里,每一件事我都全身心地投入,像是操辦一個又一個儀式。哪怕幾十年之後的現在,我經歷了一個人應該經歷的絕大數事情,莊嚴的、可笑的、悲傷的,但我不覺得這些事情比小時候干過的壞事更有意義。

整個午後我一無所獲。太陽落了,大團大團的蚊子開始在草叢裡出沒,我只能甩着棍子邊趕蚊子邊回家。某一刻棍子掃過結籽的草莖,碰到什麼硬物,發出空洞的迴響。拔開草叢,一顆白色的橢圓東西正在草地里輕輕搖晃,像是某種瓜果。拿棍子拔拉了幾下,才看清兩個深黑的窟窿,還有一排比例誇張的牙齒。

死人腦殼子。

一股涼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項,我先是慢慢退開,然後快走、跑步和狂奔,後背上始終有一股涼風盤旋着,試圖鑽進我的身體。

那個秋天傍晚的狂奔對我意義深遠,我跑到眼睛凸起、心臟刺疼,還是無法擺脫那排光澤黯淡的牙齒和深黑夜色的追趕。在此後的許多年裡,哪怕是再恐怖的夢境,我都不敢夢到骷髏的形狀,只記住了長長的牙齒和遮蓋了半個世界的黑色。我總是在無休止的奔跑和躲藏,直到滿頭冷汗地醒來。

去過一位醫生的宿舍。他把電燈泡裝在一顆骷髏裡面,擺在床頭當檯燈用。打開開關,光線就從骷髏的眼窩和牙齒縫隙里透出來。那排牙齒,像是河灘邊被水沖盡土壤的枯樹,露出長得誇張的根。下頜骨的右側缺了一顆牙,那裡透出的光線格外濃烈一些。他說,要是颳風下雨的夜裡更有氣氛。那時候他坐在微微擺動的暗紅窗簾前,骷髏眼眶裡的光束打在他臉上,表情變幻。我開始對他年過四十依然單身的事實暗暗快慰。

一陣刺痛讓我抖了兩下,麻醉針見效很快。我和我的牙床斷了聯繫。這種聯繫已經持續了許多年,我曾經以為我們密不可分,如今只需要幾秒鐘就被切斷。我能感覺到手術刀割皮肉,露出骨頭的顏色;血液正在緩緩流進口腔,來不及感到腥咸就被吸走。刀子、鉗子、鑿子、鑷子......它們在我的口腔進進出出,有時相互碰撞,發出喑啞的金屬聲。

我缺少的那顆牙在下頜骨的左側。只是一顆牙而已,其實我可以選擇不去管它,任由這具身體繼續殘缺着。村子裡有人酒後口角,其中一個人撈起杴把掄過去,打掉了對方兩顆門牙,然後賠了八萬元。幾年之後,受傷的人還是走風漏氣地笑和說話,我沒發覺他的人生因為少了一顆牙,從而變得更好或是更糟。剪掉的指甲、理掉的毛髮、落在塵土裡的血液和汗水,無論願不願意,總會有些屬於這個身體的東西不斷地被丟棄或遺失。我為什麼要急於彌補一顆牙的缺失?還有更多更大的空缺來不及彌補,別人也不會看到。

醫生正努力地把一顆螺絲擰進我的頜骨。我用這種方式修過門窗,把杴頭固定在杴把上。使勁的時候,木頭的粉屑會順着螺絲的紋路淌出來。擰緊後,總要習慣性的吹一下,吹走木渣,看銳利的金屬光芒在木頭上閃耀。看不到醫生的表情,不知道他使勁的時候是不是像我一樣,咬緊牙齒,讓某一側臉上的肌肉出現硬而韌的凸起。我使勁的時候咬牙,憤怒的時候咬牙,閒着沒事吃東西和夜裡睡不舒服都會咬牙,誰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那顆牙鬆動、壞死,最終不聲不響地溜掉。現在我只是一扇門或一根杴把,別人在修理我,用更堅固的材料代替我缺失的部分,並且這部分必將比這個身體更加長久。

我還經歷過一位車禍重傷的親戚的手術。我們在手術室外從下午等到深夜,才見到醫生晃晃悠悠過來,手裡甩着什麼,像我在多年前那個秋日的午後甩着棍子。走近了,他伸直手臂,手裡提着我親戚的天靈蓋。頭髮在他食指上繞了兩圈,吊着天靈蓋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他說要給傷者換塊合金的頭蓋骨。

無論是一顆牙還是一塊頭骨,缺失了的,似乎總能找到什麼去替換。一具身體,被我們莊嚴或淡漠地使用了許多年後,不得不在某一天修修補補甚至換個什麼,並且讓它看起來完整可靠。只是那些缺失的部分,總會留下千瘡百孔的暗傷和隱痛。[1]

作者簡介

李正君,甘肅酒泉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