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等人的猴子(簡媜散文)
作品欣賞
坐在對街咖啡店看「國父紀念館」這棟建築物,真象拿破崙戴的帽子,廣場上的遊客拳師頭虱。
雖然此刻這頂大禮帽四周架起鋼架,一群縫紉工企圖恢復往日的光榮,可我不如他們樂觀,似乎任何水泥平原上竄出來的建築銅體都引不起我的快樂想象,也許是酷熱的暑氣令我恍惚,也許是潛意識早已抗拒現代都會製造出來的,那些帶着強制意圖的神話性建築,它們被潛伏在每一條街道及拐角,獵犬般對每一個路人狂吠,直到無辜的小百姓成為信徒。
大部分時間,我馴服地成為信徒甲、群眾乙,或市民丁。但某些時刻,我依然固執地躲在多肉植物葉里,說着仙人掌語言,象猴子般對敵人丟擲香蕉。來對抗城市的一切。我善於用想象揶揄,朝它們吐舌頭,卻不知不覺,成為一隻剔了半邊毛的都市猴子。當我舔理所剩不多的尊貴獸毛時,竟發覺藍舌頭也分岔了。
廣場上的頭虱們,節慶一般,放起多彩多姿的風箏,對已經失去藍色操守的天空,人們的放箏行為,在我看來分外難堪,如果,人仍然保留了原民時代對大自然的信任。愛慕及種種舐犢行為,我願意視放箏是一種遠古拾起與眾神交談的遺蹟,然而龐大的現代建築取代了大自然權威,人對已經失勢王朝的眷愛,除了增添悲哀,又能挽回什麼?
禮帽將恢復華麗的色彩,而人們仍然象頭虱一樣,放着風箏。我桌上的咖啡已經續過杯了,也很明白等待的人不可能來。我與他都沒有錯,這個約會的時間地點原不在着家咖啡館。早上,當我提早趕到約會地點,那家館子掛出「整修內部,暫停營業」的牌告,我既不願意枯站街頭等人也不肯在精神上做一個失約的人,遂走進這家咖啡館,心想如果他也發現國父紀念館象一定拿破崙帽,不難發現我正隔着落地玻璃窗朝這個城市吐舌頭。
令我哀傷的是,所有經過窗前的人除了拋來比看一隻剝香蕉的猴子稍微溫和的眼光之外,不能沿着我的光柱欣賞大禮帽,以及那群快樂的頭虱,我有點孤單了。
在戒備森嚴的水泥葉林里,象我這樣失去半邊獸毛的猴子,或許應該戒掉丟擲香蕉的壞習慣。我是否該慎重考慮剔去剩餘的毛髮,向多肉植物告別;然後時間回到今天早上,我乖乖站在「暫停營業」的牌告下等人,象我們常常看到的負責任的市民。[1]
作者簡介
簡媜,台灣宜蘭縣人,一九六一年生。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獲得台灣學生文學獎大專散文組第一名、第三十一屆文藝獎章、第三屆梁實秋文學獎、第十四屆聯合報文學獎附設吳魯芹散文大獎和第十五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等。著有散文集《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下午茶》、《七個季節》、《夢遊書》、《浮在空中的魚群》和《空靈》等。散文風格力求多變,編理內容,推敲形式,斟字酌句,糅合抒情菁華,能於飯蔬飲水洞見生命底基,於尋常花草窺視天堂之鑰,被譽為台灣散文第三代傳人。一如夏天所說:「讀簡媜散文,如看一路山水,如聞滿街市聲,如參悟一路禪意,還可兼想一路心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