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百科歡迎當事人提供第一手真實資料,洗刷冤屈,終結網路霸凌。

《冰心作品選》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前往: 導覽搜尋
《冰心作品選》

《冰心作品選》作者冰心。1982年由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這本選集裡的短篇小說、短文和詩,大多是寫兒童的。這些短詩、小文的寫作時間,橫跨了半個世紀。小說《分》《冬兒姑娘》等,表現了更為深厚的社會內涵。

叢書介紹

《分》

《分》是冰心創作突破青春期的感傷,開始走向社會直面人生的標誌。其創作風格也由早期的熱烈率真而趨向寧靜沉潛。而《分》的文本價值不僅在於它的現實性和階級性,更在於其獨特的兒童視角和溫柔細膩的母性風範。

《冬兒姑娘》

一個人,假如童年的時候從來不看優美、有趣的書,那他長大後很可能就是一個精神蒼白、缺乏審美情趣的人。一個從小經常目睹醜陋和暴力的人,和一個小時候經常看到美麗的花、經常被高尚的情操所感動的人,長大後是不一樣的,前者可能變得野蠻和冷酷,後者可能變得豐富和博愛。 本書是中國兒童文學百年精華名家選集冰心卷。讓童年接觸最美好的文字,那些曾經深深感動過少年兒童的作品,將使人終身難忘,終生受惠。在今天這個傳媒多元的時代,我們特別需要向廣大少年兒童提倡文學閱讀。本書是《永遠的珍藏》中國兒童文學精華名家選集冰心卷,通過精心策劃和編輯,以符合少年兒童審美習慣的整體設計和到位的包裝營銷,故事生動,構思巧妙,睿智雋永,語言優美,富於哲理和詩意,讓新世紀的小讀者,接受並喜愛這些曾經滋養過一代又一代少年兒童美好心靈的中國原創兒童文學經典。

原文節選

《分》

一個巨靈之掌,將我從憂悶痛楚的密網中打破了出來,我呱的哭出了第一聲悲哀的哭。

睜開眼,我的一隻腿仍在那巨靈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見自己的紅到玲瓏的兩隻小手,在我頭上的空中搖舞着。

另一個巨靈之掌輕輕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頭,向仰臥在白色床車上的一個女人說:"大喜呵,好一個胖小子!"一面輕輕的放我在一個鋪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掙扎着向外看:看見許多白衣白帽的護士亂鬨鬨的,無聲的圍住那個女人。她蒼白着臉,臉上滿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剛從惡夢中醒來。眼皮紅腫着,眼睛失神的半開着。她聽見了醫生的話,眼珠一轉,眼淚涌了出來。放下一百個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閉上眼睛,嘴裡說:"真辛苦了你們了!"

我便大哭起來:"母親呀,辛苦的是我們呀,我們剛才都從死中掙扎出來的呀!"

白衣的護士們亂鬨鬨的,無聲的將母親的床車推了出去。我也被舉了起來,出到門外。醫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過一個男人來。他也是剛從惡夢中醒來的臉色與歡欣,兩隻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憐惜驚奇的眼光,向我注視,醫生笑了:"這孩子好罷?"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囁着:"這孩子腦袋真長。"這時我猛然覺得我的頭痛極了,我又哭起來了: "父親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腦殼擠得真痛呀。"

醫生笑了:"可了不得,這麼大的聲音!"一個護士站在旁邊,微笑的將我接了過去。

進到一間充滿了陽光的大屋子裡。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許多的小白筐床,裡面臥着小朋友。有的兩手舉到頭邊,安穩的睡着;有的哭着說:"我渴了呀!""我餓了呀!""我太熱了呀!""我濕了呀!"抱着我的護士,仿佛都不曾聽見似的,只飄速的,安詳的,從他們床邊走過,進到裡間浴室去,將我頭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邊的石桌上。

蓮蓬管頭裡的溫水,噴淋在我的頭上,粘粘的血液全沖了下去。我打了一個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對面的那張石桌上,也躺着一個小朋友,另一個護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圓圓的頭,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膚,結實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聲不響的望着窗外的天空。這時我已被舉起,護士輕輕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長長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們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對着。洗我的護士笑着對她的同伴說:"你的那個孩子真壯真大呵,可不如我的這個白淨秀氣!"這時小朋友抬起頭來注視着我,似輕似憐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輕輕的說:"好呀,小朋友。"他也謙和的說:"小朋友好呀。"這時我們已被放在相挨的兩個小筐床里,護士們都走了。

我說:"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後四個鐘頭的掙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悶了半個鐘頭呢。我沒有受苦,我母親也沒有受苦。"

我默然,無聊的嘆一口氣,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說:"你乏了,睡罷,我也要養一會兒神呢。"

我從濃睡中被抱了起來,直抱到大玻璃門邊。門外甬道里站着好幾個少年男女,鼻尖和兩手都抵住門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陳列聖誕節禮物的窗外,那種貪饞羨慕的樣子。他們喜笑的互相指點談論,說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將我零碎吞併了去似的。

我閉上眼,使勁地想搖頭,卻發覺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說:"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誰都不像呀,快讓我休息去呀!"

護士笑了,抱着我轉身回來,我還望見他們三步兩回頭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對我招呼說:"你起來了,誰來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說:"不知道,也許是姑姑舅舅們,好些個年輕人,他們似乎都很愛我。"

小朋友不言語,又微笑了:"你好福氣,我們到此已是第二天了,連我的父親我還沒有看見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這許久。這時覺得渾身痛得好些,底下卻又濕了,我也學着斷斷續續的哭着說:"我濕了呀!我濕了呀!"果然不久有個護士過來,抱起我。我十分歡喜,不想她卻先給我水喝。

大約是黃昏時候,亂鬨鬨的三四個護士進來,硬白的衣裙嘩嘩的響着。她們將我們紛紛抱起,一一的換過尿布。小朋友很歡喜,說:"我們都要看見我們的母親了,再見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車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過了玻璃門,便走入甬道右邊的第一個屋子。母親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驚喜的眼光來迎接我。護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縮的解開懷。她年紀仿佛很輕,很黑的秀髮向後攏着,眉毛彎彎的淡淡的像新月。沒有血色的淡白的臉,襯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側暗淡的一圈燈影下,如同一個石像!

我開口吮咂着奶。母親用面頰偎着我的頭髮,又摩弄我的指頭,仔細的端詳我,似乎有無限的快慰與驚奇。--

二十分鐘過去了,我還沒有吃到什麼。我又餓,舌尖又痛,就張開嘴讓奶頭脫落出來,煩惱的哭着。母親很恐惶的,不住的搖拍我,說:"小寶貝,別哭,別哭!"一面又趕緊按了鈴,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母親笑說:"沒有別的事,我沒有奶,小孩子直哭,怎麼辦?"護士也笑着說:" 不要緊的,早晚會有,孩子還小,他還不在乎呢。"一面便來抱我,母親戀戀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時,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夢中時時微笑,似乎很滿足,很快樂。我四下里望着。許多小朋友都快樂的睡着了。有幾個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幾聲。我餓極了,想到母親的奶不知何時才來,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沒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飽足的睡着,覺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聲的哭起來,希望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哭了有半點多鐘,才有個護士過來,嬌痴的撅着嘴,撫拍着我,說:"真的!你媽媽不給你飽吃呵,喝點水罷!"她將水瓶的奶頭塞在我嘴裡,我哼哼的嗚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時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兩邊談話。他精神很飽滿。在被按洗之下,他搖着頭,半閉着眼,笑着說:"我昨天吃了一頓飽奶!我母親黑黑圓圓的臉,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個孩子呢。她和護士說她是第一次進醫院生孩子,是慈幼會介紹來的,我父親很窮,是個屠戶,宰豬的。"--這時一滴硼酸水忽然灑上他的眼睛,他厭煩的喊了幾聲,掙扎着又睜開眼,說:"宰豬的!多痛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大了,也學我父親,宰豬,--不但宰豬,也宰那些豬一般的盡吃不做的人!"

我靜靜的聽着,到了這裡趕緊閉上眼,不言語。

小朋友問說:"你呢?吃飽了罷?你母親怎樣?"

我也興奮了:"我沒有吃到什麼,母親的奶沒有下來呢,護士說一兩天就會有的。我母親真好,她會看書,床邊桌上堆着許多書,屋裡四面也擺滿了花。"

"你父親呢?"

"父親沒有來,屋裡只她一個人。她也沒有和人談話,我不知道關於父親的事。"

"那是頭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說,"一個人一間屋子嗎!

我母親那裡卻熱鬧,放着十幾張床呢。許多小朋友的母親都在那裡,小朋友們也都吃得飽。"

明天過來,看見父親了。在我吃奶的時候,他側着身,倚在母親的枕旁。他們的臉緊挨着,注視着我。父親很清癯的臉。皮色淡黃。很長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愛思索似的,額上常有微微的皺紋。

父親說:"這回看的細,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母親微笑着,輕輕的摩我的臉:"也像你呢,這麼大的眼睛。"

父親立起來,坐到床邊的椅上,牽着母親的手,輕輕的拍着:"這下子,我們可不寂寞了,我下課回來,就幫助你照顧他,同他玩;放假的時候,就帶他遊山玩水去。--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體,不要像我。我雖不病,卻不是強壯……"

母親點頭說:"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學音樂,繪畫,我自己不會這些,總覺得生活不圓滿呢!還有……"

父親笑了:"你將來要他成個什麼'家'?文學家?音樂家?"

母親說:"隨便什麼都好--他是個男孩子呢。中國需要科學,恐怕科學家最好。"

這時我正咂不出奶來,心裡煩躁得想哭。可是聽他們談的那麼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語。

父親說:"我們應當替他儲蓄教育費了,這筆款越早預備越好。"

母親說:"忘了告訴你,弟弟昨天說,等孩子到了六歲,他送孩子一輛小自行車呢!"

父親笑說:"這孩子算是什麼都有了,他的搖監,不是妹妹送的麼?"

母親緊緊的摟着我,親我的頭髮,說:"小寶貝呵,你多好,這麼些個人疼你!你大了,要做個好孩子……"

挾帶着滿懷的喜氣,我回到床上,也顧不得飢餓了,抬頭看小朋友,他卻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說:"小朋友,我看見我的父親了。他也極好。他是個教員。他和母親正在商量我將來教育的事。父親說凡他所能做到的,對於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親說我沒有奶吃不要緊,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後還吃桔子汁,還吃……"我一口氣說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憐憫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後,就沒有吃奶了。今天我父親來了,對母親說有人找她當奶媽去。一兩天內我們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歲的祖母。我吃米湯,糕乾……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滿心的高興都消失了,我覺得慚愧。

小朋友的眼裡,放出了驕傲勇敢的光:"你將永遠是花房裡的一盆小花,風雨不侵的在劃一的溫度之下,嬌嫩的開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們的踐踏和狂風暴雨,我都須忍受。你從玻璃窗里,遙遙的外望,也許會可憐我。然而在我的頭上,有無限闊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盡的空氣。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邊歌唱飛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燒不盡割不完的。在人們腳下,青青的點綴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願意這樣的嬌嫩呀!……"我說。

小朋友驚醒了似的,緩和了下來,溫慰我說:"是呀,我們誰也不願意和誰不一樣,可是一切種種把我們分開了,--看後來罷!"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綠瓦上勻整的堆砌上幾道雪溝。母親和我是要回家過年的。小朋友因為他母親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們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們從此要分頭消失在一片紛亂的城市叫囂之中,何時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們戀戀的互視着。暮色昏黃里,小朋友的臉,在我微暈的眼光中漸漸的放大了。緊閉的嘴唇,緊鎖的眉峰,遠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頦,處處顯出剛決和勇毅。"他宰豬--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縮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從母親那裡回來,互相報告的消息,是我們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親怕除夕事情太多,母親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親卻因為除夕自己出去躲債,怕他母親回去被債主包圍,也不叫她離院。我們平空又多出一天來!

自夜半起便聽見爆竹,遠遠近近的連續不斷。綿綿的雪中,幾聲寒犬,似乎告訴我們說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結束。在明天重戴起謙虛歡樂的假面具之先,這一夜,要儘量的吞噬,怨詈,哭泣。萬千的爆竹聲里,陰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隱伏着幾千百種可怖的情感的激盪……

我憟然,回顧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聲兒不言語。--這一夜,緩流的水一般,細細的流將過去。將到天明,朦朧里我聽見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嘆息。

天色大明了。兩個護士臉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進來,替我們洗了澡。一個護士打開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絨緊子,套上白絨布長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絨線褂子,帽子和襪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說:"你多美呵,看你媽媽多會打扮你!"我覺得很軟適,卻又很熱,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舉了起來。我愣然,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藍布棉襖,袖子很大很長,上面還有拆改補綴的線跡;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藍布的圍裙。他兩臂直伸着,頭面埋在青棉的大風帽之內,臃腫得像一隻風箏!我低頭看着地上堆着的,從我們身上脫下的兩套同樣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個寒噤。我們從此分開了,我們精神上,物質上的一切都永遠分開了!

小朋友也看見我了,似驕似慚的笑了一笑說:"你真美呀,這身美麗溫軟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鎧甲,我要到社會的戰場上,同人家爭飯吃呀!"

護士們匆匆的撿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內。又匆匆的抱我們出去。走到玻璃門邊,我不禁大哭起來。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們亂招着手說:"小朋友呀!再見呀!再見呀!"一路走着,我們的哭聲,便在甬道的兩端消失了。

母親已經打扮好了,站在屋門口。父親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邊。看見我來,母親連忙伸手接過我,仔細看我的臉,拭去我的眼淚,偎着我,說:"小寶貝,別哭!我們回家去了,一個快樂的家,媽媽也愛你,爸爸也愛你!"

一個輪車推了過來,母親替我圍上小豆青絨毯,抱我坐上去。父親跟在後面。和相送的醫生護士們道過謝,說過再見,便一齊從電梯下去。

從兩扇半截的玻璃門裡,看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口。父親上前開了門,吹進一陣雪花,母親趕緊遮上我的臉。似乎我們又從輪車中下來,出了門,上了汽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母親掀起我臉上的毯子,我看見滿車的花朵。我自己在母親懷裡,父親和母親的臉夾偎着我。

這時車已徐徐的轉出大門。門外許多洋車擁擠着,在他們紛紛讓路的當兒,猛抬頭我看見我的十日來朝夕相親的小朋友!他在他父親的臂里。他母親提着青布的包袱。兩人一同側身站在門口,背向着我們。他父親頭上是一頂寬檐的青氈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這寬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間,落在他頰上。他緊閉着眼,臉上是淒傲的笑容……他已開始享樂他的奮鬥!……

車開出門外,便一直的飛馳。路上雪花飄舞着。隱隱的聽得見新年的鑼鼓。母親在我耳旁,緊偎着說:"寶貝呀,看這一個平坦潔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淀。[1]

《冬兒姑娘》

"是呵,謝謝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養病,我陪着您的時候,氣色好多了,臉上也顯着豐滿!日子過的多麼快,一轉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們的冬兒,可是有了主兒了,我們的姑爺在清華園當茶役,這年下就要娶。姑爺歲數也不大,家裡也沒有什麼人。可是您說的"大喜",我也不為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歸着,心裡就踏實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說起來真像故事上的話,您知道那年慶王爺出殯,那是哪一年?我們冬兒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熱鬧,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就丟了。那天我們兩個人倒是拌過嘴,我還當是他賭氣進城去了呢,也沒找他。過了一天,兩天,三天,還不來,我才慌了,滿處價問,滿處價打聽,也沒個影兒。也求過神,問過卜,後來一個算命的,算出說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個女人絆住他,也許過了年會回來的。我稍微放點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說丟就丟了呢,沒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時候我們的冬兒才四歲。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們就這麼一個孩子。她爸爸本來在內務府當差,什麼雜事都能做,糊個棚呀干點什麼的,也都有碗飯吃。自從前清一沒有了,我們就沒了落兒了。我們十幾年的夫妻,沒紅過臉,到了那時實在窮了,才有時急得彼此抱怨幾句,誰知道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兒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來了,說:"你跟我回去,我養活着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個孩子,再加上我,還帶着冬兒,我嫂子嘴裡不說,心裡還能喜歡麼?

我說:"不用了,說不定你妹夫他什麼時候也許就回來,冬兒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後您猜怎麼着,您知道圓明園裡那些大柱子,台階兒的大漢白玉,那時都有米鋪里僱人來把它砸碎了,摻在米里,好添分量,多賣錢。我那時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頭。一邊砸着石頭,一邊流眼淚。冬天的風一吹,眼淚都凍在臉上。回家去,冬兒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時從炕上掉下來,就躺在地下哭。看見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時哪一天不是眼淚拌着飯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麼?我們冬兒給我送棉襖來了,太太您記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點往上吊着?

這孩子可是厲(利)害,從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沒改。四五歲的時候,就滿街上和人抓子兒,押攤,耍錢,輸了就打人,罵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樣,雖然蠻,她還講理。還有一樣,也還孝順,我說什麼,她聽什麼,我呢,只有她一個,也輕易不說她。

"她常說:"媽,我爸爸撇下咱們娘兒倆走了,你還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賣雞子,賣柿子,賣蘿蔔,養活着你,咱們娘兒倆廝守着,不比有他的時候還強麼?你一天裡淌眼抹淚的,當的了什麼呀?"真的,她從八九歲就會賣雞子,上清河販雞子去,來回十七八里地,挑着小挑子,跑的比大人還快。她不打價,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人和她打價,她挑起挑兒就走,頭也不回。可是價錢也公道,海淀這街上,誰不是買她的?還有一樣,買了別人的,她就不依,就罵。

"不賣雞子的時候,她就賣柿子,花生。說起來還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駐兵,這些小販子就怕大兵,賣不到錢還不算,還常捱打受罵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麼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場邊上,專賣給大兵。

一個大錢也沒讓那些大兵欠過。大兵凶,她更凶,凶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讓着她。等會兒她賣夠了,說走就走,人家要買她也不給。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門來了?我在院子裡洗衣裳,她前腳進門,後腳就有兩個大兵追着,嚇得我們一跳,我們一院子裡住着的人,都往屋裡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說:"冬兒姑娘,冬兒姑娘,再賣給我們兩個柿子。"她回頭把挑兒一放,兩隻手往腰上一叉說:"不賣給你,偏不賣給你,買東西就買東西,誰和你們嘻皮笑臉的!你們趁早給我走!"我嚇得直哆嗦!誰知道那兩個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這孩子的膽!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歲,張宗昌敗下來了,他的兵就駐在海淀一帶。這張宗昌的兵可窮着呢,一個個要飯的似的,襪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兒就拍門進去,翻箱倒櫃的,還管是住着就不走了。海淀這一帶有點錢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婦兒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窮又老,也就沒走,我哥哥說:"冬兒倒是往城裡躲躲罷。"您猜她說什麼,她說:"大舅舅,您別怕,我媽不走,我也不走,他們吃不了我,我還要吃他們呢!"可不是她還吃上大兵麼?她跟他們後頭走隊唱歌的,跟他們混得熟極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們那大籠屜里蒸的大窩窩頭?

"有一次也闖下禍--那年她是十六歲了,--有幾個大兵從西直門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們後院裡,她答應晚上請人家喝酒。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開了。晚上那幾個大兵來了,嚇得我要死!知道冬兒溜了,他們恨極了,拿着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後來虧得那一營兵開走了,才算沒有事。

"冬兒是躲到她姨兒,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藍旗,有個菜園子,也有幾口豬,還開個小雜貨鋪。那次冬兒回來了,我就說:"姑娘你歲數也不小了,整天價和大兵搗亂,不但我擔驚受怕,別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說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兒家去,給她幫幫忙,學點粗活,日後自然都有用處"她倒是不刁難,笑嘻嘻的就走了。

"後來,我妹妹來說:"冬兒倒是真能幹,真有力氣。澆菜,餵豬,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門取貨,回來還來得及做飯。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樣,脾氣太大!稍微的說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兒家住不上半年就回來過好幾次,每次都是我勸着她走的,不過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時候。

那一回我們後院種的幾棵老玉米,剛熟,就讓人拔去了,我也沒追究。冬兒回來知道了,就不答應說:"我不在家,你們就欺負我媽了!誰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來認了沒事,不然,誰吃了誰嘴上長疔!"她坐在門檻上直直罵了一下午,末後有個街坊老太太出來笑着認了,說:"姑娘別罵了,是我拔的,也是鬧着玩。"這時冬兒倒也笑了說:"您吃了就告訴我媽一聲,還能不讓您吃嗎?明人不做暗事,您這樣叫我們小孩子瞧着也不好!"一邊說着,這才站起來,又往她姨兒家裡跑。

"我妹妹沒有兒女。我妹夫就會耍錢,不做事。冬兒到他們家,也學會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兩塊錢的輸贏。她打牌是許贏不許輸,輸了就罵。可是她打的還好,輸的時候少,不然,我的這點兒親戚,都讓她給罵斷了!

"在我妹妹家兩年,我就把她叫回來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來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裡自己做了飯吃了,就把門鎖上,出去打牌。我聽見了,心裡就不痛快。您從北海一回來,我就趕緊回家去,說了她幾次,勾起胃口疼來,就躺下了。我妹妹來了,給我請了個瞧香的,來看了一次,她說是因為我那年為冬兒她爸爸許的願,沒有還,神仙就罰我病了。冬兒在旁邊聽着,一聲兒也沒言語。誰知道她後腳就跟了香頭去,把人家家裡神仙牌位一頓都砸了,一邊還罵着說:"還什麼願!我爸爸回來了麼?就還願!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罰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勸着,她才一邊罵着,走了回來。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氣,又害怕,又不敢去見香頭。誰知後來我倒也好了,她也沒有什麼。

算是,"神鬼怕惡人"。

我哥哥來了,說:"冬兒年紀也不小了,趕緊給她找個婆家罷,"惡事傳千里",她的厲害名兒太出遠了,將來沒人敢要!"其實我也早留心了,不過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個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應,將來總是麻煩,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麼都讓着她?那一次有人給提過親,家裡也沒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時辰不對,說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來,她正坐在家裡等我,看見我就問:"合了沒有?"我說:"合了,什麼都好,就是那頭命硬,說是克丈母娘。"她就說:"那可不能做!"一邊說着又拿起錢來,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氣,又心疼。這會兒的姑娘都臉大,說話沒羞沒臊的!這次總算停當了,我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謝謝您,您又給這許多錢,我先替冬兒謝謝您了!等辦過了事,我再帶他們來磕頭。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養着,剛好別太勞動了,重複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見。"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參考資料

  1. 冰心《分》原文賞讀2017-08-30 來源: 快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