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有歸處(郭志鋒)
作品欣賞
風有歸處
風好像被誰偷走了,藏到了隱秘的地方。卻偷不了太陽],依舊掛在高空。一團團熱氣,像是烤得滾燙的萬能膠,粘到了身上,怎麼都揭不下來。
我一彎下腰,稻田裡的熱氣就騰騰地撲了過來。早晨,田裡的積水還是一片清涼,臨近中午,卻成了半開的水,有點燙腳。汗水順着我的脊背 流淌,有一種厚重的滑膩感。我站起身,扔掉鐮刀,用左手撐着腰,右手曲成半月形放在嘴邊,向着前方吶喊了一聲:「哦——哦噢——」據 說,這樣一喊,被偷走的風就能找到回家的路。然而,等了一刻,仍然沒有一絲兒風。母親忽然站起來,把手中的稻子一甩,喊道:「快點, 割完這一塊就回家。」大妹割得很快,跑在前頭。她聽見母親的喊聲,回了一下頭,又揮起了鐮刀,隨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響。在我旁邊 的是二妹,嫻熟地揮舞着鐮刀,好似與我展開了競賽。她性格內向,從來不會主動與人搭訕。雖然只有十二歲,但插秧很厲害,又快又直,常 常把我和大妹丟在後邊。這會兒,我朝她喊了一聲:「秋梅,我們去打穀。」二妹聞聲,走了過來。我家的打穀機,是分田時生產隊留下來的 老舊打穀機,體積龐大,又笨又重。每一次打稻穀,我都踩得雙腳酸疼。還是老規矩,我踩打穀機,二妹抱稻子。我一邊使勁地踩着打穀機, 一邊接過二妹傳來的稻穗。一把稻穗放在轉動的脫粒滾筒上,金黃的穀子四濺,泥水也隨之四射開來。只一會兒,我的衣服不僅水淋淋的,而 且布滿了泥巴,星星點點。二妹提出與我調換,我搖了搖頭。其實,從田裡抱起稻穗,傳給打穀的人,也不輕鬆,不但要滿地跑,而且全身都 得惹上泥水。再說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丁,扛打穀機、踩打穀機,我都義不容辭。 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宿命。
此刻,田埂上急匆匆地走來一個人。那人戴着草帽,向着我們不停地揮手。我們也看不清是誰,未加理睬。直到他連喊幾聲「智峰」,二妹這 才聽見。她推了推我,用手往前指了一下。我從打穀機上走下來,打穀機的齒輪發出幾聲奇怪的低吼,漸漸地停了下來。再聽那人的聲音便清 晰了,他喊的是「智峰,你考上了,考上了」。我向那人走去,那人摘下草帽當扇子,一下一下地扇起風來。我一看,不禁叫了起來:「衷老 師——」他是我初三的政治老師。他來幹什麼呢?我看着他,心裡很疑惑。「祝賀你啊,智峰,你的中考成績全鄉第一,全校三個人上了中師 線。」衷老師大聲地說着,滿臉放光。大妹也聽到了,她高興地大喊:「娘,哥哥考上了,考上了」。母親轉頭看了一下,臉上喜氣盈盈,但 她沒有起身。等了許久的風,這時候終於來了。風兒吹得田埂上的那排茄子樹直搖,吹得稻穗直晃。母親猛地站起身,向着前方用力地喊了一聲:「啊,涼快嘍!」
到了家裡,我把老師讓進堂屋。轉身向着鄰村爐坑跑去。爐坑是我老舅媽的娘家,祖母正在那兒作客。等我找到祖母時,祖母正與老舅、老舅 媽幾個人坐在樹下聊天。老舅一聽,用手拍了拍大腿,大叫道:「老姐,老師來了,就說明賢華考上了。」老舅和祖母自幼姐弟情深,說罷立 刻起身,兩人一起回了村。一見到老師,祖母居然哭了起來:「祖宗開了眼,祖宗開了眼啊!」轉而又拍拍手說:「只可惜啊,火生沒看 到。」火生是我父親的奶名,他因公去世的那一年,我剛九歲。老舅安慰着祖母說:「老姐,你莫哭了,快煮飯招待老師吧。」祖母一聽,當 即擦去眼淚,笑道:「我也是高興得糊塗了。賢華,你快去街上買些菜。」祖母給了我五塊錢,我接過錢,快步向着三里之外的圩鎮跑去。由 於跑得快,在路上我被一座破爛的小木橋絆了一跤,左腳底插進去一小木刺。我忍住痛,一下坐到了路上,抱起腳,用手拔了,隨地抓起一把 土,抹了抹傷口。然後瘸着腿,跑到了街上,買了一斤半豬肉、一斤花生米和兩塊豆腐。
如今,我已記不清飯桌上過多的細節,只記得那一餐飯足足喝了三壺米酒。老舅舉起酒碗,連續敬了衷老師三碗。老舅說:「老師,感謝你們 啊。我這個姐姐命苦,幾歲就沒了爹,二十幾歲又沒了老公,老了老了,又沒了崽。好不容易啊,終於等到了這個好孫子。」老舅端着酒碗, 說着、說着,淚水就涌了出來,一顆一顆地掉在面前的酒碗裡。衷老師摸了摸嘴邊的酒滴,咂巴着嘴稱道:「我早聽說你姐的名字,蠻能幹。 你看看釀的這酒,名不虛傳。」祖母微笑着,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等老舅再要篩酒時,她搶過去,勸道:「別喝了,再喝你就醉了。你也六 十多了,要保重身體。」老舅笑了,搶白道:「你都七十多了,喝得還比我多!」祖母笑道:「我這是要敬老師的。」老舅舉起碗說:「我也 是敬老師的。」「哈哈……」衷老師見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過了幾天,初中學校的教導主任劉家佐和一個矮個子男人來到了我家裡。其時,夏季的「雙搶」剛結束。搶完收割和秋插,我整個人已經黑不 溜秋了,一雙手又紅又黑,幾個地方還曬脫了一層皮。劉主任一見就說:「一看就知道,智峰是個能吃苦的人。」年少的我,聽見了這句話, 只覺得鼻頭一酸,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祖母轉頭瞅了我一眼,低聲地說:「不是我吹牛皮,主任。我這孫子,不用我操一點心。」劉主任聽了 微微點頭,矮個子也附和道:「沒爹的孩子,真是不容易。」
坐下後,矮個子說:「我是縣教育局的股長,姓彭。」彭股長說明來意後,祖母卻沉默了。原來,教育局建議我放棄中師,去讀高中。其時, 母親也剛好在家。她聽完,輕輕地嘀咕了一聲:「讀高中,哪裡讀得起?」祖母思索一番,介紹說:「我家十幾畝田,全靠媳婦一個主勞力。 大孫女萬香只讀了一年書,二孫女秋梅現在又回來了,家裡實在沒辦法。」劉主任搖搖頭,讓我跟着他來到了屋後。屋後面是一小塊稻田,已 經插上了綠油油的秧苗。田邊幾棵高大的柏樹,生機勃勃。微風吹過,綠色的枝條向着我們頷首致意。劉主任身材高大,常年戴着一幅近視眼 鏡,表情十分嚴肅,我向來敬畏他。而此時,他笑嘻嘻地問道:「你在全縣數千名畢業生中,名列前十呢。否則,彭股長就不會來。你自己的 意見呢?」我低着頭,不敢直視校長的眼睛,一邊用腳在地上擦抹着,一邊小聲回道:「我去讀中師。」
「哦!」劉校長聽罷,只吐了一個字。他抬起頭,仰望着天空,若有所思。我側着頭,瞥着他,他的眼鏡片在太陽下閃着幾點耀眼的光芒。坐 了兩個多小時,憑我們再三挽留,他倆硬是不肯吃中飯。
臨走時,劉主任又抬頭望了望我家空蕩蕩的屋頂,目光越過沒有鋪設木板的二樓,最後停留在那些參差不齊的瓦片上,輕輕地嘆道:「就這樣 定了,智峰,你準備去縣城體檢和面試吧。」
無疑,體檢是一個關口。老舅與祖母商量了幾天,最後決定讓老舅的二兒子,也就是我的二表叔送我去縣城。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城,前一個 晚上,我激動得一夜無眠。次日一早,二表叔騎着借來的自行車,飛到了我家裡。出門時,祖母點了幾根香,插在神台的香爐缽里,不斷地祈
禱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保佑我孫子順順利利。」二表叔高中畢業,做過小學民辦教師,自然有些見識。車子沿着潞河一路向前。他再 三地叮囑着:「體檢時,你不要多說話。人家問你,你也要想好了再說。測量身高時,你的腳跟可以踮起來,省得人家嫌你矮……」我怯怯地 說:「我不敢,如果人家發現了,取消我的資格怎麼辦?」「你啊你?」二表叔停下自行車,兩條腿頂着地面,似乎有些生氣地說,「發現就 發現,你糾正過來就是了。」接着他又告訴我說,測聽力和視力,你都要認真些,不能三心二意,你要對得起我姑媽。我只有你奶奶這一個姑 媽,所以要負責到底,我也要對得起她。一個上午的路程,二表叔的嘮叨也順着河風飄了一路。
到了羅塘,就要坐輪渡過贛江了。站在輪渡上,我向着對面的縣城眺望,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就是縣城啊!果然熱鬧噢,你看江中間,這麼多船 擠在一起,還有一個人裸着上身站在船頭唱歌。江風浩蕩,吹亂了那人的頭髮,幾乎遮住了他的半邊臉。再看江邊,那裡有一排排高大的柱 子,正冒着漫天的濃煙。二表叔說,這是縣裡的糖廠和水泥廠。
進了城,二表叔找到了他的舅舅,也就是老舅媽的弟弟。他姓周,在贛江邊的縣啤酒廠當廠長。周廠長國字臉,瘦條身,標準的帥哥。據說他 當過縣農業局長,去過羅馬尼亞,不知什麼緣故,被擼了局長,降級當了小廠長。他見了我倆,滿面紅光的,連聲說:「好事,好事,大好 事。」說着起身從辦公桌上抓起兩瓶啤酒,遞給二表叔和我。我擺了擺手。二表叔不客氣地接過,熟練地在桌邊一磕,揭了蓋,仰頭便倒。 「咕嚕」幾下喝完了,又抓起桌上的另一瓶,又是「咕嚕」幾下,放下瓶子高聲道:「舅舅,熱天喝啤酒,就是過癮啊。」周廠長笑道:「舅 舅這裡什麼都沒有,但酒包你喝夠。」晚上,周廠長在辦公樓的門前架起一個小方桌,擺上三個小方凳,招待我們吃晚飯。吃飯時,工人們三 三兩兩的從身邊走過。我頗感尷尬,有點奇怪的感覺。但二表叔和周廠長喝得歡實,一瓶又一瓶,連喝了一打(十二瓶)啤酒。晚風陣陣,周 廠長用手搔了搔頭,高聲道:「好涼爽的風啊」。二表叔也說地方選得好,坐這裡能吹到江風,好爽快。不知怎麼,周廠長後來也要我喝上一 碗。我推辭說:「我從來沒喝過酒,不會。」二表叔說:「小孩子,就算了。」周廠長脖子一擰,喝斥道:「你不懂,以後當老師也得應酬, 不喝酒怎行?喝!」他不由分說地替我倒上一碗。我看着二表叔,不知所措。二表叔端起碗,看了我一眼,說:「既然老舅這麼熱情,你就喝 一口。」我慢悠悠地捧起碗,輕輕地抿了一口。「怎麼樣?」周廠長興味盎然地問道。「有點辣,又有點餿味。」「哈哈……」他倆大笑起 來。飯後,由於廠里沒招待所,周廠長就帶着我們去會議室睡。會議室也不大,中間一張大桌子,很像乒乓球桌。周廠長扔給我倆幾本書和一 床毛毯說:「書當枕頭吧,將就將就。」睡在桌上,好多蚊子在我倆的頭上嗡嗡地飛。我被咬得無法入睡,只好坐了起來,抓起一本書,向着 空中亂揮。二表叔可能酒勁發作,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波瀾起伏的呼嚕,在會議室里盤旋着、迴蕩着。
體檢分兩個地方,一個是縣人民醫院,主要是拍片和血化驗,其他的檢查全部放在實驗小學的教室里。先是量身高,我暗暗地提起腳後跟,脖
子也伸得老長。年輕的女大夫看了我的樣子,直捂着嘴笑。還要量體重,這個我也有準備。站在磅秤上,我雙腳用力往下壓,臉紅脖子粗的,
一看就知在用蠻力。多年後,我的妻子也說了她的體檢經過。她與我初中同班,兩人學習成績相似,總在前三名徘徊。奇妙的是我倆的體形更
相似,矮而瘦,屬於令人擔憂的一類。那天,她是父親帶着去體檢的。為了增加體重,她的父親逼着她連吃了幾大片西瓜。臨上磅秤時,她又
喝了一大瓶汽水。哪料,一過秤,竟然只有三十公斤。掌秤的是個老大夫。他不相信似的盯着秤星看了又看,扭了扭脖子說:「初三的孩子,
才六十斤哦。」歷史就是神奇的魔術師。誰能料到,到了二十一世紀,體檢實現了大反轉。當下的考生怕的都是超重,千難萬難也求不到苗條
的身材,更怕查出什麼高血壓、高血脂一類的老年病。視力檢查既要看視力表,又得辨顏色,以排除近視和色盲。還有一關,直到現在我也想
不明白。又不是兵檢,更不是飛行員招錄,怎麼會裸身檢查呢?我和一個男生同時進了一間封閉的教室里。那裡坐着一位中年女大夫,穿着潔
白的外套,雙眼緊盯着我說:「把衣服脫了。」我以為聽錯了,遲疑了一下。她又重複了一遍:「把衣服脫了。」這一回我聽清了,連忙扯下
身上那件有點掉色的白襯衫。「褲子也脫了。」這句話,我聽清了,可心裡吃了一驚。我稍稍回頭,發現那個男生的臉也白了。「你是不是聽
力有問題?」女大夫不耐煩地站起身,徑自走了過來。我發現,她的雙手戴着一雙肉色的手套。「我,我……」我支支吾吾地不敢看她。「明
白了。」她嚴肅的臉頓時松馳下來,有了一點戲笑的味道,「小小年齡還害羞,難道我還沒見過你們這些小雀雀?」她略一彎腰,迅捷地扯下
了我的半長短褲。「哦!」我連忙用手捂住下身。「把手拿開。」她命令道。我扭捏地放下了手。忽地,我想到了一個問題,又立馬彎腰用手
捂住右下肢。她圍着我看了幾眼,說:「捂什麼?」她走上前掰開我的手,一瞧說:「哦,是塊傷疤。」然後走到桌邊,拿起筆寫着,口裡叫
道:「下一個」。我逃也似的奪門而出。
回家的路上,二表叔催問着後面的檢查情況。我說了腳上傷疤的事。這塊疤是我讀小學一年級時,從樹下摔下來造成的。長條形,有些顯眼。
二表叔聽了,未發一言,跨上車就走。我在後面追着,我穿過一棵又一棵松樹。河風很大,吹得我的身子有些歪斜。祖母聽完經過,眨了眨
眼,說:「菩薩會保佑的,肯定沒事。」
眼下的公務員面試,考官少則七人,多則九人。程序也複雜了許多。1983年的面試,卻要簡單得多。而且那時是先過體檢,再面試。面試時只 有三個人當考官。其中一個姓肖的主考,另一人主要負責記錄考試情況和成績。面試先是幾個問答題,主要考察學生的口頭表達能力和思維敏 捷度。究竟有哪些問題,已經記不起來。只記得主考問我:你一百米跑要多少秒?我可能緊張了,聽成了五十米要多少秒?於是回答說,九點六 秒。主考大驚失色,故意提高聲調說,這一下好了,我們學校要進來一位世界級選手了。我臉紅耳赤地低下了頭。幸虧讓我朗讀峻青的《海濱 仲夏夜》選段時,我的表現不錯,挽回了一點面子。我朗讀的是開頭兩段,起初我還有點忐忑,後面越來越讀順暢,聲音也呈現出清亮的質 地,可以說是漸入佳境:「夕陽落山不久,西方的天空,還燃燒着一片橘紅色的晚霞。大海,也被這霞光染成了紅色,而且比天空的景色更要壯觀……」一讀完,主考就說「好,好」,這兩聲叫好雖有違規之嫌,卻滿足了我的自尊心。我喜滋滋地奔出了考場,當天中午,一個人吃飯時喝了半瓶啤酒。
喝完酒,我在街上閒逛。小小的縣城,那會兒在我眼裡是神一般地存在。站在郵政局的門口,我尋到了一排報刊欄,裡面排滿了各式各樣的報 紙。我頂着烈日,獨自一人在那兒閱讀報紙,看了《人民日報》的副刊版,又看《光明日報》的副刊版。既顧不上臉上汗水直流,也顧不上路 人異樣的眼色。實在受不住日頭的炙烤了,便盲無目的地穿過一條小巷,轉到了江邊,那裡是縣布鞋廠。正在午休的女工們三五成群地坐在樹 蔭下,說說笑笑。猛地,有一個姑娘從對面走了過來,她撐着一把淡綠色的傘,身穿一條白底碎花裙子,步子輕快而優雅。「咦,你們看,她 來了。」女工群里竟然有一個小伙子,他站了起來,指着姑娘說。我一眼望去,但見一陣江風吹來,撩撥着姑娘的裙邊,就像吹拂着一朵盛開 的花。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親眼看見穿裙子的姑娘,也是平生第一次注意到女性。我盯了許久,直到姑娘消失在前面的轉彎處。多虧我年齡小、 個子矮,無人注意,否則會讓人笑掉大牙。
奇巧的是,那晚我睡在床上,居然一直想着,要是長大後,能娶個穿裙子的姑娘做老婆,該多好!如果把這樣一個仙女似的姑娘娶回家,祖母
該多高興啊!仿佛我已實現了目標似的,我看着坐在床邊的祖母直笑。祖母拍了拍我的頭說:「笑什麼啊,這麼高興。就要當老師了,還像個
小孩子。」
暑假即將結束,八月中旬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本來祖母還是叫二表叔送我入校報到。可是舅舅不同意,他爭着要去送。二表叔很憤怒,他 說:「種樹不見他,摘果子倒是出來了。」然而母親堅持說:「是我生的兒子,掙面子的事就該輪流來。」看到兩人爭執,老舅做了讓步,他 勸退了二表叔,決定讓舅舅送我。外婆生了母親四姐妹,愣是生不出兒子,外公就從鄰村抱養了一個本家男孩,作了過繼子。那就是我的舅 舅。不承想,那個本家有酗酒的基因,幾兄弟個個嗜酒如命。舅舅也是如此,從早到晚抱着酒罈子不放手,趕個集,作個客,常常醉倒在大路 邊、田野里。於是祖母很擔心,怕誤了我的報到大事。舅舅一聽,當即拍着胸脯打保證:「我發警,這幾天堅決不沾一滴酒。」母親也警告: 「你別喝酒,如果在學校醉了,就丟我兒子臉了。」這一次,舅舅果然沒食言,帶着我,徑自奔向學校。報到之後,我請舅舅去校旁的飯店喝 酒。舅舅搖着頭說:「不行,不行。」
時光啊,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引我們向着蒼茫的遠方奔去。
師範畢業後,我有幸娶了初中同班女生,更巧的是我的兒子娶了劉家佐主任的孫女。只是他已去世多年,沒有機會看到這一人生的「巧合」。
劉主任後來做了校長,在我讀師範期間,常把我拎出來作勵志典型,在一屆又一屆的初中畢業生中大力宣傳我如何如何吃苦學習,如何如何擺
脫貧窮的困境,把我的故事傳遍了全鎮。如何同枝葉,各自有枯榮。那位給我報喜的衷老師,卻在一次民辦教師的清理中被辭退,發配到一所
小學管後勤。我的老舅,在其後的每個暑假,都會偷偷地塞給我一些零用錢,供我買書。可直到他去世,我都沒實現請他到縣城吃一頓飯的諾
言,成了我終生的遺憾。二表叔,而今也年近花甲,時時受着痛風的折磨,不僅斷了酒,而且只要誰提起酒,就要對誰破口大罵。
從那個暑假起,祖母完全換了一個人,天天容光煥發。她掰着手指說:「你考上師範,給我增了壽;你娶回來這麼好的一個老婆,又給我增了 壽;你給我生了一個這麼好的曾孫,又給我增了壽」。古人云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又雲人生何適不艱難,賴是胸中萬斛寬。祖母的話成 了預言,她活到了九十三,從未進過醫院。臨閉眼前,還樂觀地說:「今年暑假,我要看着曾孫上高中」。
不幸的是周廠長,退休後極不如意,與在家種地的二兒子合不來,吵鬧不斷,每次見到我,都唉聲嘆氣。而最不幸的還是舅舅,他的結局再一 次被預言擊中,果不其然地與酒相關。有一次,他去趕集,回家途中,因為酒醉,自行車失控,居然墜在路邊的一塊高地之下,當場扭斷了脖 子。母親在給他穿壽衣時,沉吟道:「你啊,就是那年送賢華上學戒了幾天酒,現在好了,死在了酒里,啊呀……」恰在此時,一陣大風吹 過,把母親的哭聲吹向了高處,飄得很遠、很遠。[1]
作者簡介
郭志鋒,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雜文學會會員萬安縣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