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煙的品位(雪夜彭城)
作品欣賞
那煙的品位
我從小就認為吸煙是好到了極致的事。
第一次弄到了一支香煙的時候,心花怒放地和小夥伴分享。吸第一口煙的感覺真的刻骨銘心啊,那是一種不香不甜有點苦的味覺,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接下來就是禁不止咳嗽,眼淚吧吧的,接着頭暈乎乎的,樹上的栗子像是要落下來偏偏就是不下來,想罵人卻只是傻笑,把昨天晚上因遺尿被母親罵得狗屁不是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想到奶奶房裡偷爺爺的篾刀做一個發得死的陀螺。
我爺爺不吸煙,但他會種煙。他把種煙的事看得很重,從整地、施肥、播種、壟行、捉蟲、收割、曬制到最後的切絲、上油樣樣在行。我家的煙沒有蟲眼少,煙葉厚,切成的煙絲不放香油也是金黃的,家裡有曬煙的煙折,都是爺爺自製的,材料和做工也都很上檔次。爺爺種煙不賣煙,所有的產品都貢獻給他唯一的兒子——我的父親。
我父親不種煙,會吃煙,吃煙是我鄉里的說法,就是吸煙。
父親的煙筒實在是漂亮得不得了,據說是真正的羅漢竹製成。
羅漢竹還有假的不成?原來多數的煙杆只有羅漢竹竿,沒有原始的篼,銅片包着的是拼湊的貨色,羅漢竹自然的篼部可做煙斗的很少。外行不識貨,只看世面上的熱鬧,內行只要隨手把煙杆掂量一下,就識得品味如何。
羅漢竹,是節距很短,中間鼓起似羅漢菩薩大肚子的小竹種,鄉里附近絕對沒有這種竹子的影子,不知道那些吸煙的行家都是從哪裡弄來的行頭。
羅漢竹煙杆的品味,絕不僅僅在於起初的資質,更在於其隨着吸煙人吸煙資歷的成長而成長。有品味的吸煙人,煙竿不亂舞,話語不亂出,端起煙竿就是正式的人生行徑,一招一世,都要經得起後人的評說。那煙杆會變色,由淺黃到金黃再到深黃色轉變,不管羅漢節多地道,也不管銅頭多花哨,一個煙杆的顏色是裝不出來的,那些有來頭的行貨,用顏色說話。
煙斗部用若干塊銅片包制,那銅片有好歹,做工有優劣,造型有雅俗。
煙客在品評煙杆的時候,一般是把銅頭在千層鞋底的舊鞋底上,把銅頭來回磨蹭幾下,好傢夥就發出地道的亮光。
當然還要有個煙盒,多數是金色或銀色的鋁製品扁盒,講究不大。
並不是每個煙客都有好的行頭,那年頭窮,搖船駕車實在是好難的事,從故里到景德鎮,許多人是步行三天三夜,到哪裡去謀羅漢竹?又到哪裡去找個好銅匠?也不知那些道行深的煙客從哪裡弄來了極具身價的煙杆。多數的煙客只有一杆普通的山竹煙杆,沒有羅漢節,沒有金黃的顏色資本,也沒有銅頭,癩痢頭樣的竹篼上剜個小洞,算是煙眼。煙客吐屎的方式也極其粗俗:硬敲。有品味的吐煙屎不用敲,煙客只要輕輕一吹,煙屎就會漂亮輕快地飛着去,集中在謀個有不影響雅觀的角落。用裸杆的的煙客,實在是赤裸裸的癮者,上不得台面。這些人在吸煙的時候,多數自知之明,不坐有靠背的椅子,不占品茶的位子,一般是蹲在一邊,或坐在硌屁股的破磨盤上,只有聽話的分,沒有說話的分。
我父親的煙癮一點不大,每次消耗的煙量只有一小撮。但他的煙盒裡的煙,金黃金黃,那是質量上乘的標準。
煙客間,互相品煙是每次癆痰(聊天)必有的事。一些根本沒有種煙或沒錢買煙的人就到這個場面上找煙抽。比如哪個人煙盒裡有了好煙,大傢伙就會畢恭畢敬地從人家煙盒裡撮上一點來品嘗。那撮煙極有講究,撮的時候要小心揉,不能硬來,否則煙絲斷了,形成煙末,沒了品味,且會有煙塵吸入到身子裡,那就實在糟蹋了煙。於是這揉煙就有了些說頭:心善的,誠實地揉一小撮,也就是一、兩筒煙的樣子,再到一邊仔細地吸了,真誠地夸幾句煙的好處:或味醇或殺勁重或後勁長;也或者是顏色好,性穩,就是淡了點。也有粗蠢蹭吃的,幾個髒指頭伸到人家煙盒裡抓一把,人家一盒煙折了一邊,煙絲掉到地上,暴殄天物,好話也不會說,張口就吐痰,說自己爺爺當年種的煙賽過三縣。資深的煙客就有點「子曰」,被「子曰」的只管呲着黃牙傻笑。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有一種煙客令人詬病。其吸煙資格不淺,煙杆也有檔次,煙盒裡卻總是空空,看人家有了好煙,就上前品嘗,三個極斯文的指頭在人家煙盒裡輕揉,不多一會兒,人家煙盒裡的煙折了底下一層,一小半的煙被他揉到了自己掌中,眼粗的,看那煙盒裡角也沒虧一點,眼尖的,知道煙面降了近一半的高度。
我的父親的眼睛毒,啥事過不了他的眼,但他嘴巴軟,從不責怪人家到他煙盒裡揉煙。人家誇了他的煙,他十分感激,事後數日,還對我們這些孩子複述人家誇他煙的話語。
這就有了爺爺的用武之地。
爺爺愛他的獨子,寧可把上邊椅子讓給兒子坐,也可以到處謀豬心燉給兒子吃做偏方治「心胃疼」,烏牯豬,乾淨人家養的,皮毛賊亮,圈門閂拱斷。其豬心當然是能地道地補人的身子的。爺爺還可以蹣跚到供銷社打二兩老燒給兒子喝。爺爺好酒量,但他一般不喝酒,省給兒子喝。
爺爺愛獨子還表現在辛勤地為兒子種煙,種上等煙。
在爺爺的心中,他的兒子實在是很了不得的,手藝好,人品好,還能「之乎者也」,吸煙的品相好,有一杆好煙杆,自然該有好的煙絲。
廣寶叔公,在鎮裡(景德鎮)當幹部,他沒有羅漢竹煙杆,竟然謀到一個煙斗,依我看跟斯大林的煙斗一模一樣,他還梳斯大林一樣的頭,自然是好派頭。他回家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夜間和我父親下棋。他叼着煙斗,從始至終,我父親只是偶然擺弄羅漢竹;叔公一步棋想好半天,悔棋的事很多;我父親絕不悔棋。叔公沒有贏過棋。我父親絕不會煙客面前吞雲吐霧時說他可以勝某人一個車、一匹馬的話。
爺爺死了,父親的煙絲斷了來路,他不習慣用三根斯文的指頭到人家煙盒裡蹭煙,於是就鳥槍換炮,吸上了香煙(捲菸)。
父親吸的香煙也很有品味,首先是「飛馬」牌,那煙盒我至今記得清晰,淺藍的紙面,兩面印有深紅色的馬,馬在天上飛,地下有人在田裡勞作,竟然仰望着飛馬。這個圖像給了我無限的遐想。我總以為我的父親是飛馬,我就是那田裡勞作的人,我不知道那馬到底要飛向何方,也不知道勞作的人到底要幹什麼,一切都是那麼神秘,那麼富有韻味,那麼讓人在夢裡想象。我對馬的了解始於此,對馬的臨摹也始於此,後來隨手可以畫馬,也得益於此。讀初一那年,正是文革期間,每次走過高家茅山,都有大孩子打人,很多人都挨打,我沒有挨打,就是因為我會畫馬。一些孩子把我捉住,要打我,另有人說,別打,讓他給俺畫馬。我說沒紙,即有人撕下作業本紙送上,我就想到我極其崇敬的父親和飛馬,用鉛筆或圓珠筆一氣呵成一匹飛馬,那些野孩子就會瘋着笑着而去。後來父親還抽過「壯麗」、「三門峽」、「芒果」,都是好的品牌。再後來,父親走下坡路,依然抽「歡騰」,當人家也抽「歡騰」,他抽「黃金葉」。「黃金葉」的價格比歡騰也就貴幾分錢,但我父親看重黃金葉的品質。
父親的手藝也是極有品味的,人緣也好,山里人視其為奇人,做了手藝幫里的領頭人。舉好的煙杆,吸「歡騰」煙,說有規矩有方圓還有靈氣的話,賺實在錢。
賺的錢買足了生產隊的工分,還清了所以的欠債,也把自己送入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行列。
因為「退現」,我家一夜間窮到了極致,父親在山裡謀來的爺爺的奶奶的壽坊也被變賣了。
有人來通知父親接受批鬥的事,父親坦然接受,給來人遞上一根品相上好的「歡騰」,自己也點上一支,之後把空空的煙盒棄了,裊裊的芬芳往陌上去,很瀟灑地向這個世界宣布:別了,「歡騰」!
我十四歲被迫離開了學校,走遍了附近好幾個村裡的山地,總想能找到一杆可做煙杆的小竹,我很長一段時間裡,看見指頭粗的小竹就幻想下面的竹蔸,就想到可以做煙杆。
那年我在烏魯木齊考察,竟然發現了一柄品相十分好的羅漢竹煙杆,但由於我的粗蠢,竟然不能判別該煙杆是否有連體的竹篼,盤桓再三,沒有買。而這個時候,父親就在東莞,我從烏魯木齊回到家,再到廣州去東莞,發現父親低熱,消瘦。
十一月,父親去了天國,走得匆忙,沒有帶走一柄羅漢竹煙杆。
在父親的遺像前,有許多煙蒂,「飛馬」,「大前門」、「黃金葉」,都是我的母親為父親點燃的。
在我疲軟的時候,在我有放棄年頭的時候,我就相信父親遺像前的煙在燃起,白色煙霧在升起,飛馬在奔起,尊嚴在升起,品味在升起,希望在升起……
我這輩子最大的缺憾是不吸煙,打死也不吸,身體自小就謙虛,咱賭不起,所以做事沒品位。要說這輩子做的可能有些許品位的事,就是將不吸煙進行到底。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