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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記或符號(程默)

(重新導向自 胎记或符号(89)程默)
胎記或符號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胎記或符號》中國當代作家程默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胎記或符號

1

家園

四堵白牆,一頂好看的琉璃瓦,構成了老家的新居。暖洋洋的陽光投射在上面,把艱難的日子塗抹成甜蜜的亮色,新日子每天都從上面開始。一扇朱紅的大門打開了立體的平面,鮮明的遠山近景在沒有好心情或者視力不佳的主人看來卻近似虛無,我的母親顯然屬於後者。視線從打開的大門向遠處穿越,高大的綠、星星點點的黃或紅點綴其間,頗似巨幅的水彩畫鋪呈在面前,作者就是大自然——這些只是一個個能移動的場景,將生活中的那些瑣碎的細節都隱去了。生活是運動的,倘若我們移動一步,景致就不是這樣子了,就像樹梢間的葉片吧,表面看上去都是相同的。我習慣了這種沉默,雖然有點寡淡,但骨子裡卻是安寧的。許多我們沒有想到過的東西甚至顧及不到的東西,往往就在眼皮底下發生,使得它在日復一日地變化着。譬如一棵大樹,砍伐了雖不可惜,但沒有了它,意義是不一樣的,稍微大的樹都砍伐了,新栽的小樹什麼時候能成氣候,這是誰也說不準的。意識一旦滑坡,偶然就成了必然。

為了方便母親,我在廁所後面辟了一塊畦地,一排一米見高的黃楊,被我用斑竹攔腰紮成了一堵籬笆。籬笆邊上,一顆遺落的絲瓜籽,跟着時光行走,拽出了一截瘦長的藤蔓,拼着命地展葉,從而將自己與雜草們區別了開來。它攀上黃楊的頂端喝風飲露,無所事事時,便和風兒玩起裸舞的遊戲。說實話,我沒有看到它破土,所以沒有留意它的存在,直到上次回家,才招來了我的在意。背手穿梭在畦地間,我是一名不稱職的農夫,因為手邊差了一把鋤草的鋤頭。回家拿來一把,我小心地將絲瓜根部的雜草拔去了,然後給鬆了篩子大小的一塊土面,權當給了這個野孩子一個合理的身份。看着它面黃肌瘦的樣子,我索性扛來掏糞便用的長柄木舀子,給它澆了最緊要的農家肥。我雖無法觸摸它的情感,也無法感知它是否有着人類一樣的答謝之心,但我知道,這個野孩子肯定是幸福的,藤蔓再怎麼跟着時日向前,卻始終繞不過節令,丟幾個甚或一路的絲瓜,是我希望於它的應有的交代。眼下,這株絲瓜的生長是它努力要完成的作業,走到生命的終點時才是另外的一篇,必有的答案,模糊了對與錯的界線。對於畦地里種出的蔬菜而言,偉大與渺小、高尚與卑微是等值且相互滲透的。大地是萬物的子宮,應時萌發應時開花應時結實都是正常運行着的,除卻大棚。大地把到來的一切毫不猶豫地送給我們,完成使命後,自然又統統收走——土的普遍生長了土的神奇,土的沉寂又遮蔽了結實的榮耀。一顆成熟了的種子,在應時的時節總會聽到土的提醒:「是你萌發的時候了」,加上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能呼喊的生命自然齊刷刷地走在了春天的陣容里,地氣啟動,根兒趕路,春天便奔跑了起來。

村莊外圍,兩座簡陋的石橋日夜緘默着,像母親的背脊拱臥在小河上,度過了時間也架設着此地與彼地。小河則牛腸子一般迂迴,流水緩緩地折去了,水草順着流向倒伏,周邊的水田伺機種出了禾稼。栽種的忙碌與辛苦,採收的勞累與喜悅,唱和着那首古風,拖沓着平仄一次次地從古老的石橋上走過。石橋不語,沉默,是它唯一的語言和表達方式。進出的村民,歸欄的耕牛,響着鳴笛的車輛和摩托車一次次地熱鬧着,石橋將這一切刻在心裡,並給予了極大的寬容。村里人外出,過了石橋才算是上了路,幾聲沒有囁嚅出口的叮嚀、不斷翕動的嘴唇以及暗涌在眼眶裡的熱淚,早讓石橋窺破了心思,離別的氛圍凝重了流水聲,凝重了已知和未知的情感跨度,把一切的恩恩怨怨留待思念的日夜慢慢咀嚼,慢慢反芻。若是有紅白喜事需要從石橋上經過,落入水中的悠然倒影,便是一幀幀底片,沉默的石橋記住了那些幸福甜蜜的一刻,也沖淡過生離死別的愁懷,徒留喇叭嗩吶的嗚咽聲在小村里迴蕩。時間是一劑良藥,失去親人的銳痛在這裡慢慢緩減。時空的綿長永恆與光陰的稍縱即逝,凝固如橋身,那些載不動的愁,容不下的恨,寫不盡的悔,卻落在水面上,它們在這裡比試、蕩滌,最終隨着流水遠走了他鄉……

石橋依然是石橋,它完成的是老祖宗建造時賦予的意義——過渡。兩岸的麥子水稻,包括那些榮枯的花草樹木,都睡在搖籃里,葳蕤在哺育下。石橋提供給我們進出上的方便,沒有多少人去感念,像那牢固的橋基,紮根在淤泥里,讓人容易忽略,並且視之為正常。

就這方天地而言,一切的物象在靜悄悄地延續、嬗遞;但對一個人來說,家園是他尋求庇護時的一件胎衣。

2

念想

在老家,於上個世紀80年代初搭建的土坯磚瓦屋,村莊中僅剩一家了,它像一位上了年歲的病人,已經奄奄一息。宿命如此,誰也無法改變。6年前,我在新建三間磚瓦房時,本想拆除它,但母親說,那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大的一件念想。我理解母親說的念想是什麼意思,以及央求留下念想的原因——老屋是我們兄妹四人成長途中的一所驛站,鐫刻了我們清貧而幸福的時光,包括那些漸行漸遠的逸事。老屋我們是用不上了,但可以放罈罈罐罐、柴禾農具,或者堆放廢舊物品什麼的,我想。

母親患有較為嚴重的眼疾,串不了鄰居的門。每次回家,我都發現母親在老屋裡轉悠,不時地說一些沒頭沒尾的話。傾訴的對象大約是父親,似乎父親就住在老屋裡,她進去只是作作伴,說說話。由此,我想起台灣詩人夏宇的那首《甜蜜的復仇》:「把你的影子加點鹽/ 醃起來/ 風乾// 老的時候/ 下酒」——設若母親說的那些話是一種咀嚼和反芻,那麼「醃」的具體成分,是打理眼下隻身生活的艱難與困惑?是兒子兒媳包括孫輩們不在身邊的孤寂與落寞?是那刻骨的單思?是時間也不能泯滅的愛戀?還是半路夫妻的憾恨?抑或那勞燕雙飛時有人噓寒問暖而今該享清福了卻獨自吞咽的失落與迷惘?……想到這些,我不由噙淚暗泣——在鄉下,挑水養魚是青年一輩的生計,留守的老人啊,你們的幸福與風光建立在煎熬與「心」苦之上!就詩再說詩吧,「影子」是之前所能記起的一切,那「鹽」是不是「時間」與「歲月」?「醃」加深「影子」失去的內在矛盾,也便顛覆了「影子」,顛覆了「時間」,情感的經脈與韌性在「醃」中保存、綿長,回憶便如「下酒」,在「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的砸吧中,得到變形般的回味——這是母親在老屋裡轉悠、自說自話,放棄對我們的要求而「呼吸」下去的動力?

生命如此之重,三間搖搖欲墜的老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托舉了起來。

在樂器中,我曾鍾愛口琴,但凡我會唱的歌曲,在口琴上試吹幾次,便能像模像樣地吹奏出來。外出打工前,我將它放在老家的書桌屜里,如今,它「跑」到了母親的床頭前——這是母親留戀我吹奏時的時光(我曾居家代教12年),還是我丟給母親的一件念想?我沒有聽到母親吹奏口琴,但我肯定母親吹奏過,但願那些發出好聽聲音的兩排心眼,沒有堵死,但願母親能將歲月的輔音撿拾起來,找回一些快樂的旋律。因為音樂是舞者,是牽着時光向前的精靈。

「村莊是一個人的歸宿」,艾略特這樣說過。

「遠處家鄉的那扇門開了/ 在風中一開一合」,沈天鴻先生有着這樣的領悟。

走進老家,我聽到了母親睡眠的酣暢,也聽到了安眠者的呼吸——父親就躺在西山的墓冢里,一年一度,我們都會去那裡舉行祭掃,收穫心頭的安逸、兒女應盡的孝道。土地幾份潮潤,幾份熟稔,幾份親切,也有幾份疏遠——這是陰間與陽間的差別。父親去世後,我不得不將活生生的人與一堆黃土聯繫起來,甚至認定這就是宿命。父親從我幼年、少年的荒野掠過,1982年的某一天卻住進了這裡,成了「黃土鎮」的永久居民。純屬機緣湊巧,他的老伴及一群兒女卻居住在陽世一個叫「黃墩鎮」的土地上討活,冥冥中,那墓冢是我們一家人的念想。我躺下來,身下的枯草,可是父親鋪就的一張毛毯?我又能否在上面掂量生命的重與輕? ——每一個來到世間的人,都是這樣借着泥土的質樸與憨厚的品格生存下來,而最終,又將自己化成一抔泥土,回歸大地。

完全衰老後,我也會躺進泥土裡,且只是墓群中的某一冢。沒有人能準確地知道自己走進墓冢的具體時間,但我將會微笑着將母親安放在父親的墓冢旁,讓他們重新結成親密的夥伴。

當我再次凝視親手搭建的磚瓦房時,我卻這樣想道:它是我留給自己暮年的一件念想嗎?我們會如母親那般咀嚼、反芻且會用「鹽」悉心「醃」制?……

3

打撈

很多東西消失了,我曾目睹了它們的消亡,這一過程顯得那麼順其自然且欣欣然。鄉下有點年頭的老房子,現在是很難找出一兩間了。我家的老房子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由父親一手操持並搭建起來的,在我的記憶里,它顯得古樸生動,輪廓有致,屬於「茅檐低小,坡上青青草」的那種。可就是那四間不大的老宅子,烙給了我太多的記憶。「毛主席語錄」、「破除四舊,大立四新」等一些時興的標語,至今我仍能熟稔地記起書寫在哪一面的土坯牆上,還有我和同伴們用柴火灰里扒出來的碳棒畫的一些塗鴉作品,現在再也找不到了。幾十年了,那些「作品」還刻在我的心裡,現在想起它,我感覺自己正在努力做出一種打撈的姿勢,打撈那些早已不存在的東西,包括被我們視為談資和笑料的人和事,儼然不知道這個世界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似的。

門前那口用來儲存生活垃圾及生活廢水的窨井,屋檐前掛在土坯牆上的一串串玉米棒和少許的紅辣椒……對於我來說都沒有改變絲毫的生氣。如今,我只能坐在「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環境中感受它們的存在。把記憶的閥門打開,一任懷舊的思緒飛翔,我便有了一種置身其中的幻覺:騎在父親的肩頭上手持一隻透明的玻璃瓶,圍着土坯房前的場院捕捉螢火蟲,然後掛進蚊帳中,讓那星星點點的螢光照亮童年的夢;入夜了,由父親或母親哄着躺在放置在塘壩上的竹榻上納涼,母親手中的那把用布條沿了邊的蒲扇,讓我懷疑它是否屬於父親所講的「孫悟空三借芭蕉扇」的蒲扇之列,要不,父母親只是輕輕一搖,怎麼就那般栩栩生風,格外涼爽呢?……這些都是現在的孩子所不曾親歷感受並能享受到的福了。在一前一後兩個固定的時空里顯得那樣恍若隔世,並且有種Gone with the wind(隨風而逝)的味道,這種心境下,消亡和打撈的對峙狀態便成了概念外延上互為反義的那種。

那是一種分布很廣卻大同小異的普遍的民居,我熟悉它的每一個角落。在「建設新農村」的座標系中,那一間間簡陋的土坯牆蓋上瓦脊的棲身之所,在八九十年代開始了大掃蕩般的拆除,它們在那個年代的存在卻具有普遍的意義,使生活過的人兒容易揮去記憶卻不能輕易磨滅它們:一窩窩麻雀在屋檐下早出晚歸,掏下的鳥蛋煮熟了不時地被擺上餐桌;一窩窩老鼠們夜間翻箱倒櫃地折騰、覓食,鬼鬼祟祟的樣子令人厭惡透頂,「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穿老三」的衣服上,多少被母親們用差不多顏色的布塊納住了幾個被老鼠們咬開的窟窿;那掉了灰渣凍空了像篩子的土坯牆上,一到春暖花開,用小棒子掏,用小口的瓶體罩着,准能逮住一些土蜂——這樣一個蜂鼠與人類同居的土坯房,又有誰敢輕言放棄?在那裡,你能隨時聞到蘊藏在窨井中的臭味尿臊味,(每到栽秧時節才將它們掘取出搬運到田中,那可是極好的農家肥。)以及食物的餿味、動物的體膻味,但就是這樣的農舍,仍能激起遠出家門的遊子以懷念的遐想。

奶奶是農事播種上的活黃曆,是莊子裡的治家高手,也是貯存和醃製食品包括紡紗織布在內的能手。至今,她仍活在熟知她的村鄰們的口中,活在她傳下的經驗里。就在那四間極其普通的農舍里,奶奶邁動着梭子小腳,守護我們的同時,也耗盡了她的心血。可當時,又有誰想過那麼不起眼的作為歷史產物的農舍,我們的父輩怎樣在裡面吹拉彈唱自娛自樂,生兒育女?就像村前的那株老楓樹,由幼株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接受一年一度二十四個節氣的不斷抽打,為鳥兒們遮陽擋雨,為它們提供築壘巢穴的安全地帶;或者掛上一個馬蜂窩,令孩童們不敢貿然攀爬。在這樣的農舍里,我們姊妹四人上演過多少喜劇鬧劇,沒有人會記得清。事過多年,待我們有能力有條件重新蓋上幾間樓房為止,但那裡是我們永遠的家……

消亡遵循的是在前進中淘汰舊事物,而打撈則是把無形的精神和生活意蘊搬進內心。

我們是農舍里孵出的鳥,農舍是我們心靈的窩。[1]

作者簡介

程默,本名程振華,1969年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