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长恨歌》原文注释、赏析
《长恨歌》是叙事诗,又有着中国传统诗歌浓郁的抒情性;同时,《长恨歌》还体现出跟传统诗歌不一样的很多其他特点,最突出的就是其小说化、戏剧化因素。到了中唐时期,市民社会已经日益崛起,传奇小说正是这种社会文化发展下的产物,而传奇小说的蓬勃发展又影响到传统的雅文学,比如诗歌的发展走向。当时很多文人都兼写小说和诗歌,当时甚至形成了以白居易、元稹为核心的一个小说、诗歌的创作集团。比如和白居易一起写讽谕诗的元稹有著名的《会真记》,即《莺莺传》,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有《李娃传》,另外李公佐作《南柯太守传》,蒋防作《霍小玉传》,这都是唐传奇中的经典作品。他们这批文人很多同时也创作带有故事性的长篇叙事诗,有些是和小说配套的,比如元稹有《琵琶歌》、《连昌宫词》、《李娃行》,李绅有《悲善才》、《莺莺歌》,刘禹锡有《泰娘歌》,等等。白居易的这首《长恨歌》,以及其《琵琶行》,就是这些长篇叙事诗中最优秀的两篇。说到《长恨歌》与市民社会的关系,从内容的表述上也可以看出来。白居易、元稹的这一文人集团是有着颇为风流的作风的,他们毫不掩盖地追求和向往繁华都市的声色歌乐,所以诗歌第一段那些颇为性感的描写,谈不上是讽喻,倒像是彻头彻尾的宣扬显示,是发自内心的艳羡,而“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已是把帝王的生活都市井化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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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赏析
白居易将自己的诗分为讽谕、闲适、感伤、杂律四类。《长恨歌》和《琵琶行》一样,都属于白居易诗中的“感伤”类作品。《琵琶行》因涉及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慨,故归入“感伤”类很可理解,《长恨歌》却部分地违背了其写作初衷,但正是因为主题的变异,这首诗才能成为传唱千古的名篇。陈鸿在《长恨歌传》里曾经讲到白居易作《长恨歌》的前因后果和主旨:元和元年(807)的冬天,白居易和他的朋友陈鸿、王质夫一起出游,聊天时谈起当年唐玄宗、杨贵妃故事,都感叹不已。“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这段话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出白居易是深于诗、多于情者,由他来写作李、杨之事,才能千古传唱。这表明王质夫很有眼光,对白居易的创作才情认识得很清楚,事实也正如他所说,李、杨故事是因为白居易《长恨歌》而传唱千古,成为文学史上的重要题材。
这段话的第二个意思是说,作这首诗是有着讽谕目的的。所谓“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这是女色祸国的传统论调,白居易对此本来也持赞同态度,他的一首归在讽谕类里的《李夫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李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妃,病死之后汉武帝很怀念她,白居易就由帝王宠爱妃子之事发议论说:“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皆若斯。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在这段议论里,体现了白居易关于情与理的矛盾心态:他并不认为帝王对妃子的宠爱没有真情实感,他认为帝王也有真情,只是尤物惑人而又容易导致祸国,所以要“鉴嬖惑”、“惩尤物”。《长恨歌》本来也抱着跟《李夫人》一样的惩戒讽谕目的,但是诗歌写成,讽谕的目的却被淡化,李、杨之“情”、男女之“情”被凸显出来,成了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白居易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长恨歌》最终被归入“感伤”类诗歌。而打动读者的,恰恰是这个动人而感伤的爱情故事。当时元稹也以李杨故事为题材写了《连昌宫词》,一些正统论者如宋代的洪迈、张邦基、明代的王世贞、清代的潘德舆就认为《长恨歌》不如《连昌宫词》,因为《连昌宫词》“有监戒规讽之意”,但是更多的人被《长恨歌》打动,恰恰就在于《长恨歌》是一个关于爱的悲剧而不是其讽谏之意。另外,关于《长恨歌》的创作,有研究者还谈到了以下两点:一是跟白居易自己的情感经历有关。他早年喜欢一个叫湘灵的女子,但是没有办法娶她,后来与杨氏结婚,但是始终对湘灵念念不忘。所以《长恨歌》被认为寄托了白居易自己爱而不得的情感悲剧。也正是有这样的因素,进一步促成了白居易偏离最初的讽谏目的,将诗歌写成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悲剧。而《长恨歌》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响呢?因为杨贵妃是一代美人,唐玄宗是将唐王朝推向顶峰的一代有作为的帝王,他们二人代表了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他们的遭遇不单是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整个民族的历史了。由于白居易在创作《长恨歌》时既满足了其个人心理需要,又抓住了具有集体原型意义的李、杨,所以才写出触及他人灵魂、更满足全民族心灵需要的诗篇。
这首诗之所以打动人心,不在于它的“惩尤物”的讽谕意味,而在于动情地描写了一个爱的悲剧。唐明皇和杨贵妃作为皇帝和妃子的身份虽然特殊且特定,但这种身份只是成为他们生离死别的原因,而并没有阻碍他们爱情的发展,最后爱情在相思长恨中获得升华,也使一个特定的事件获得普遍的意义,读者在其中所感受到的是爱情的坚贞和美的毁灭,而这两者都是打动人心和震撼人心的。这就又回到前面的问题,作者为何要把《长恨歌》归入“感伤”类,他所感伤的到底是什么?事实上,作者所感伤的正是关于美的毁灭。这种美,从抽象来说是美好的爱情,从具体来说是杨妃这个美的形象,而这两者显然又密切关联。前面说到作者从一开始就倾向于写一个纯净爱情中的女性形象,所以杨妃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这个纯洁的女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作者在诗中多次写到杨妃的形象,每一次都有其特定之意。第一段里的杨妃“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云鬓花颜金步摇”,写的是杨妃的外在之美。第二段“宛转蛾眉马前死”,以“宛转蛾眉”和“马前死”形成强烈对照,第一次写美的毁灭,美好的事物毁灭了,固然让人叹息,但这时还没有达到让人震撼的程度。第三段“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通过唐玄宗的眼来写杨妃之美,同时从唐玄宗的角度来写他的相思和对爱情的留恋,这时就不是单从外表的美,而上升到了精神层面。第四段“风吹仙袂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虽然还是写杨妃之美,但和第一段单纯的容貌体态之美已经有了很大区别,现在的美处处是带着情的,带着对玄宗的思念之情,这就使她的美有了一种精神的内蕴,再加上她的“惟将旧物表深情”、“临别殷勤重寄词”所体现的对爱情的忠贞,使杨妃成为一个内外兼美的理想形象,这才使读者为美的毁灭而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