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严雨龙)
作品欣赏
往事并不如烟
日子与日子的中间都夹着一个夜晚,就这么黑白相间、天衣无缝地相衔相联,无论触碰到哪个节点,都可能拨动岁月的心弦,响起或低缓或急促的回音,甚至绕梁不绝,往事并不如烟。
每天从立交桥下过,抬眼就看见桥梁上,不知何年何时涂上的标语。标语虽经风雨有些模糊,但尚能辨析字迹,该是“高举有中国----旗帜”。然也应该是后来又在“高举”的旁边钉了块警示牌,上书“限高5米”。 人的思绪总是这么奇怪,每每路过时这么一瞧,脑子里就情不自禁的跳出老汤的样子。 老汤没什么样子,只是两个眼袋鼓鼓的很特别,好像一天到晚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再就是以鼻子为中心,满脸一圈圈层层叠叠的括弧,也似乎要向世人注释些什么。
我刚到那乡村学校,每天晨昏之际,教工宿舍后的桔园里,就看见一个老人肃立在一座坟墓前,良久,直到上课铃响或夜幕四合,方才迟迟缓缓的离开。心想那里面可能就住着老人的什么人——恋人?还是别的亲人吧。虽然挺惨人,但感觉这肯定是老人的一个疤,不敢轻易地去揭,何况老人还是和我同个教研组的老汤。
老汤其实不老,当时不过四十开外吧,可确实显得很老了,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口齿不清。备课上课也都捧个很老的搪瓷罐,许是摔打过多次,原来的漆磕了,那“东方红”的图案依稀不辩,补着一块一块的红漆,搪瓷罐浑身就长满了疤瘌。老汤唯有一口杭州腔,显得有些文化,尽管一年到头胸口都插着两支钢笔,与地道的老农没有丝毫区别。杭州腔当然说明他就是杭州人,这杭州人沦落山乡,来历非凡。我也纳闷,老汤算是杭大老三届的中文专业毕业的,还是语文老师,咋的普通话不会说呢?据知情人说,很早很早以前,也就是刚从杭州下放来的那会儿,老汤是说普通话的,还会翘舌音,后来不知怎么就绝口不说了,即便上课也是满口杭州话。好像是老汤第一次大哭一场之后改的吧——据说老汤有过三次大哭-------
第一次大哭,老汤大学即将毕业时犯了个类似“限高三尺”的错误,这在当时算是不得了的,直接定了个右派,直接发配到常山偏远的一个小山村。听说起初老汤知道自己要去那个村,不但没哭,而且毫无失落感,似乎还是兴高采烈的。他跟人说那地方就是他向往的,那是宋朝大诗人曾几住过的村,有诗为证——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三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这《三衢道中》所讲的“溪上村”,就是那里。老汤还考证过,曾几起码在溪上村住过好多年,因为后来的曾巩、曾丰,史书记载是曾几的同宗,而且两人都有诗描写过溪上村的景致,还而且直到现在溪上村还有一族曾姓,历代文人辈出。可见当年曾几客居溪上,被村姑勾搭,繁衍出来的。
溪上村如今偏僻,古时确实是官道必经之地。老汤去时还没来得及听黄鹂鸟叫,便大哭了。因为生产队安排他住的是牛栏改成的房间,以牛为邻还不算,每天工作便是放牛。住队干部一再强调牛的重要性和放牛的伟大光荣。这老汤一则生性怕牛,在他看来那庞然大物不亚于老虎。另则,他压根不知道什么草牛可以吃,什么草牛不可以吃。所以第一天远远牵了牛出去,看那牛见草就吃,拉也拉不住,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哭天抢地说:这牛吃死了绝不能赖他的。 从此老汤就改说杭州话了。与老汤共事三年,只有偶尔听老汤独自吟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时,那说的是普通话,字正腔圆,却一嗓子的沧桑啊。老汤没放几年牛,也不知道是被勾引还是主动勾引,反正老汤就在溪上村繁衍出一大窝,只是一个个不姓曾姓汤。不但老汤人称老汤,那一窝人人都喊老汤。老汤有个女儿在我所教的班里,同学一天到晚就喊她老汤,她也应得很欢畅。
老汤一家六七口人,到底几口我至今不清楚,那时只见他家进进出出的10多人,分不清哪是亲戚哪是家人。右派平反老汤到了这个学校教书。老汤上课,一口杭州话说的尽是些放牛的内容,故此,学校也懒得管他说啥话,无非就是个牛。老汤老婆(人称汤婆)安排在食堂烧饭。
我教的这个老汤,每天中午是最迟离开教室的,即使下课了,也磨磨蹭蹭等到同学走光,差不多吃好饭了,才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硕大的盘——几乎就是个小脸盆。然后急急忙忙赶到食堂,从她娘那里把所剩的汤汤汁汁,统统一扫而光,端回家去-------
大概这就是一窝“老汤”的由来吧。
很长时间之后,我发现橘树林里,老汤早晚肃穆而立于前的那个“坟墓”,原来是个鸡窝。那鸡窝机关重重,不要说黄鼠狼、野猫之类的难以侵犯,就是哪个调皮学生也休想从那里捡到鸡蛋。鸡生了蛋,鸡蛋就顺着通道滚落到另一边的角落,这里就装了把锁-------
上午克罗地亚面包师来办公室,由于久违,乍见面,顿感人世沧桑,唉,都老了!转眼间面包师都快成干面包了。他是我同学,早年看一个记不得叫啥片名的外国电影,发现他与那里面有个面包师挺像,也不知道谁先叫的,同学就称他面包师。也有同学异议,说面包师都是胖乎乎的,他显然更像白求恩。争执不下,于是达成共识还是叫克罗地亚面包师吧。 与面包师相见,话题自然必须从阿相说起的,这也是几十年的习惯。其实三人中随便哪两个在一起,也必定对坐成三人的——另一个肯定就在唠嗑中。所以面包师一开口就说,阿相摔倒了,手臂与腿骨都骨折了。之前是隐约听说了,这下也顺便问问具体。
一提阿相话就更多了,这不仅他也是同学,更因为阿相是个人才,阿相也是个人物。想当年我刚进城,闲暇时大多与他和面包师凑一块。阿相在电视台,面包师在计生委,两个老大不小了,连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惺惺相惜。偶尔我家都忙不开身时,就招呼他们俩帮助带带孩子。他俩也尽心尽责,苦于哄孩子,每当孩子哭闹。阿相就怪面包师,说长得一副克罗地亚面包师的模样,却没有面包吃,孩子能不哭闹么?一个就支使另一个上街找吃的。适逢夏日炎炎,受支使的不乐意出去。俩相持不下,就一块带小孩出去,找一小饭馆,点几道菜,喝酒!用筷子在酒杯里蘸蘸,然后塞孩子嘴里吮。等晚上我和妻子回家时,见孩子不仅满脸,而且全身通红,兴奋异常。孩子大笑不止,那俩宝贝也跟着哈哈大笑。把孩子交我们手里,还连连赞叹——咱们小牛不但酒风好,这酒相也好,多招人疼爱啊,哪像牛爸,两杯尿下去,就教训人。妻子急了,直训他们——扯,才三岁啊,这要是以后弱智了,你俩养吧。俩宝贝一听,才感到似乎事态不对,面面相觑。说那赶紧喂奶喂奶,母奶解酒母奶解酒,一边撒腿就跑。
他们确实也有些担心,此后接连几天早晚就来我家,说是玩,实则观察观察孩子有无异样。而孩子一见他们就笑。他们才长舒一口气,说怎么可能弱智,这分明一见我们就想喝酒,要不叔叔再带他出去搞点茅台?妻子便摆出碗筷,知道他们得喝几杯了。
喝着喝着,俩就互为对方找原因——除了海拔不高,为啥像他们这么优秀的都快而立了,咋就没有女朋友呢?相说,克罗地亚啊,你不用化妆就是个国际友人,明天开始你见了姑娘就哈喽哈喽,混合些常山话,保你三天后屁股后面姑娘成群。面包师说,老相啊,你这1800度就别戴了,不如吊副望远镜,不时举起来扫一扫;人家姑娘一看,还能指挥打仗,美女爱英雄啊-------两人就争来吵去,喝喝喝,互不服气,就抓来扑克牌,算算何时有艳遇,一遍遍地算,直到累了,就地而眠,或许梦里也啥都没有,因为半夜里醒了,相互推搡着开了门离去。离去,在楼道里放了破嗓子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不用说老相是个人才,师大读书就发表了小说。同学和老师喜欢得不得了。可惜他来自贫困县,毕业只能哪来哪去。分配回常山,文教局看了档案,见他高度近视又海拔低,有意照顾在城郊学校。可老相到局人事科报到,听校长和人事科的人在说话,话里的意思个子高了低了的,便脱口而出——山高还人为峰呢。也许就这句话,点了人事科的人似有所悟。结果一纸薄薄的派遣单,驮着老相飘进了千里岗山脉的腹地。等到了那山旮旯里,远远看那——村民说山脚、校长说山腰、学生叫山坡上的学校,他真正知道除了山高人为峰,还有山高人要疯。
如此偏远的乡初中,83年却能够分到一个大学生。学校自然喜出望外了。家长也意外,怎么就来个大孩子(其时老相也才19岁),还戴两块酒瓶底。学生是高兴的,毕竟只是个大孩子,这老师好玩。所以整天就和他闹着玩。山里孩子野啊,有次学生指着老相身后的墙上说,程老师程老师,那墙上有只苍蝇,能打下来么?老相转身一看,很威猛的就是一巴掌拍去。学生哈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傻了,程老师的手掌满是血——用枚铁钉骗是苍蝇,欺负老师高度近视。山里人实在,一时家长和不是家长的乡亲纷纷送来鸭蛋,说鸭蛋清凉补血。老相的房间里就堆满了鸭蛋。他便每天轮流着和学生一起吃,吃得快没有了,学生就回家跟父母说,程老师手还没有好,于是又接着吃-------或许就是在吃鸭蛋的时候吧,老相和学生说,这人呢,真正的眼睛是长在心上的,所以说心眼。头上的眼睛即使不近视,那最多也看不了多远,只有心眼可以望穿宇宙-----从此,学生就很在意心眼了。也许真的心眼开了,来年老相的学生一下子呼啦啦的一大批考上了高中---------
只要不疯,总能成峰。老相一鸣惊人,空谷响声,俨然一人物!县属中学校长急命要人。无奈那乡初中,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不过当地乡亲从此恪守,要想孩子会读书,得多吃鸭蛋,山里人家,天天顿顿不可能,至少孩子每逢大考小考,再咋的早餐必定是少不了2个、4个鸭蛋的。双数算数,相沿成习,习之成规。也算是老相的一点泽被乡邻吧。
到底是县属中学,尽管老相仍然一身孩子气,杵在学生中间,就是一口井,深不可测,铁钉苍蝇之类的自然不再重演。
彼其时也,社会求学之风方兴未艾,全民如饥似渴。那所县属中学,虽地处山乡小镇,但也有好几个响当当的国企,或周日或晚上,职工熙熙攘攘来学校上课(电大的、自考的)。一则借用教室。主要是借用师资——老师是香饽饽,请他们亲自跑工厂去辅导,那价钱不好说,退而求其次,上门求教,并指了名的非要老相辅导。
老相当然不负众望,面对一群成人,更是生龙活虎。什么莎士比亚、卡列尼娜、红了黑了等等,把那些死死捏住自己青春尾巴的男女青工,听得心花怒放又如痴如醉。不久,学校后勤的一批男女(大多小学初中毕业顶职的)也纷纷要求学校,组织组织他们,请程老师给补补。一时间老相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过不多久,火烧连营了。不仅国企青工,连学校后勤男女,接连发生“隔壁老王”事件,为此大打出手。而且原本偷偷摸摸之事,大有堂而皇之,当事人无论男女,无不理直气壮,毫无羞愧之意。这在当时远未开化的山乡,无疑是核试验。学校一追查,罪魁祸首是老相。都说老相补课上讲的,爱情在生活中的具体表现往往就是偷情,尤其在我们这种缺少文化的社会当中。张生崔莺莺是这样,于连卡列尼娜也是这样,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所以偷情一般不但是正义的而且是美丽的-----------抓着青春尾巴的男女,当然倍感鼓舞。原来明明是社会缺少文化,才导致自己缺少爱情的------- 校长面对一脸孩子气的老相,火得不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问——男女媾和是爱情么?老相仰着两块酒瓶底,若有所思的说,爱情就是灵与肉,光灵没肉不是爱情,俺现在懂了爱情素的一半,另一半荤的还……俺大学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萝卜不是萝卜,萝卜是一个人。
这是他娘叫的,常常隔着操场大声呼喊——萝卜萝卜,吃饭了。他也朗声应答——母哎——,那“哎”的尾音拖老长,末了还婉转打个旋。这母子的一呼一应,惹得一些学生嘻嘻哈哈的模仿。校长觉得有失体统,便告之娘在校园里不可这么呼喊的。他娘就怔怔的望着校长,说俺总不能喊他汪老师吧?校长说可以喊名字啊。娘撇撇嘴说,咱这么叫唤了22年了,那学堂名是老师取的,从来没叫过啊。此后,有时娘还是大声的喊——萝------,卜字就卡喉咙里,咽半天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来,硬生生的卡出一连串咳嗽。然后还是喊不出那个学堂名,换着叫——内伱内伱(方言,小男孩的意思,一般通用于长辈对小孩的昵称)。 这对母子个子都不高,娘有些驼背。大冬天洗床单,母子一人抓一头使劲绞水,像是母子俩与一条巨蟒在奋力搏斗。老太婆被甩得跌跌撞撞的,口里就不断叫唤着内伱内伱,别的老师见了,也“内伱内伱”叫着跑去帮忙,大伙就轰然大笑。笑着笑着,各自似乎心里就泛酸。
汪老师当然是常山人,而且是恢复高考后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师范政史本科毕业生。那个时候即便是常山一中,也鲜有科班出身的政史老师,乡下学校更普遍是代课的——要么名副其实的代课、民办老师,要么学校领导兼任的,专科生都罕见。而汪老师却是自己主动要求,听说还是费力争取来这乡野学校的。
自讨苦吃,缘由很简单,因为汪老师有个娘需要“随教”。城里费用大不说,城里学校单身教师只能集体宿舍,汪老师虽然不是单身,其实比单身还单身,连女朋友都没有,娘无处安顿。而乡野学校至少还有一小间供其母子安身立命。他家成分不好,汪老师兄弟五个,他还没出生家里几十间大瓦房就被土改了,留给他一大家人的是原先正房后斜搭出的柴火杂物间(农村称野屋)。汪老师野屋出生不久,父亲就撒手人寰。严格说他是兄长们养育大的,养育的代价是属于他和他娘的那巴掌大房间以及相应的宅基地所有权抵给大哥们,外加赡养老娘。大学都毕业了,大哥大嫂自然要收回“领土”,这都是原先有契约的。
7月毕业9月开学,浙师大回来他就带上娘,挑着铺盖直接去了这个学校。学校自然空空如也,唯有一个总务支派几个小工在修修补补。他跟总务说是来报到的,请安排个住处。总务见着母子俩酷暑里还挑着一大堆棉被锅盘之类的,老太太还佝偻着扛把大扫帚,一副逃荒模样,就没好气的说,去去去,开什么玩笑,招生都没招好,哪来的新生报到?汪老师说,是新老师。总务见那担子网兜里露出的菜盘上红红的印着“浙江师范大学”的字样,就一个劲朝他们身后张望,心想这新老师自己没来,倒雇人把行李先挑来了。张望间,就见校长远远的急急的往这边赶。校长倒是没有一点惊讶,老远就打着招呼——是汪老师吗?哎呀没想到你们今天就来了,快快快到办公室先吹下电风扇-------校长当即指示总务,把靠桔园头上的两个单间宿舍腾空修补,并且外面再搭个简易棚以作厨房--------
母子俩见此便欢天喜地。其实,汪老师似乎生性就乐哈哈的人,独自一人包了整个高中段的政治课,也没见他加班加点的辅导批改,课余总是混在学生中嘻嘻哈哈的,再么就是球场上。每天中午,他就借了食堂的三轮车,上面搭个老娘,一个“母哎母哎”,一个“内伱内伱”的,去集镇上买些菜和日用品。骑个三轮车,时快时慢,有时还故意扭几下,把老娘吓得“内伱内伱”的叫,他便更开心了。但凡上那段坡,汪老师就下了车推着走,夸张的呼哧呼哧时,老娘就知道“内伱”想吃肉了。汪老师的所有工资全由他娘管着用,娘就说今天要么砍个半斤?汪老师一听就跳上车,飞快的骑着走了,唱歌似的“母哎母哎”了。 每当周末与节假,学生都离校了,空荡荡的校园,空荡荡的球场上,就见汪老师独自脱光上身打球,夜深人静,那“嘭嘭嘭”的声音,很寂寞的响着------- 我离开那学校时,他仍旧还在那里几年。后来听说常一中让出一栋房子(平房)给他住,他才依依不舍的去了一中。在常一中校园遇见过一次,他骑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后坐着大肚子的老婆,车前梁怀着老娘,一家人嘻嘻哈哈的招摇而过,未及交谈,只相互喊了下名字。再后来听说,他儿子5岁时,妻子患病去世,接着老娘也走了。再见到他,已经是将近20年之后,人是很沉闷了,酒量很好,也没什么话,一个劲的喝喝喝,喝多少都那个样,当然不知道他是不是醉了,是不是醉过--------[1]
作者简介
严雨龙, 浙江衢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