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春雨(黃裳)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小樓春雨》是中國當代作家黃裳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小樓春雨
虞山春
一
第一次游常熟,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印象早已淡漠。只記得王四酒家的黃酒味道很好,那鮮紅的「血糯」也實在甜得要命,此外就再沒有 剩下什麼別的記憶。
但也約略記得在劍門側邊的拂水岩上,的確遇見過一陣風來,水花撲面有如水霧的奇遇。
十多年來,從書本上逐漸增加了對常熟的認識。日益淡薄下去的實際印象慢慢由不少歷史事實填補起來,增加了一些特異的色彩,常熟在我的 頭腦里逐漸變得更有吸引力。因此,幾天前朋友打電話來說要組織一次常熟旅行的時候,立即答應了,而且為了動員妻一同前往,把「拂水」 的「神話」誇張了一番,說得神乎其神。
一早四點鐘就起了床,趕到集合地點,剛好準時在五時開車,出了上海市中心,穿過北站,向嘉定的方向駛去。一路上滿眼嬌黃的菜花,紫紅 得有如一片片地氈似的苜蓿花,和一片片麥田,一塊塊整治得十分齊楚的早稻秧田,眼睛覺得頓時清亮起來。那空氣也清新得出奇,好像在城 市就根本無從享受到似的。
車過南翔,古漪園的大門一閃而過,不久就是嘉定。這已經不再是三百年前侯峒曾、黃淳耀們抗清死守的那座古城,也不是李流芳、程孟陽這 些詩人畫家聚居的水鄉城鎮了,它已經建設成一座近代化的城市。
這在夜晚歸車中看得更是清楚,電燈的行陣,汽車大約穿行了十來分鐘才過完。
再下面就是太倉,是復社領袖張天如和詩人吳梅村的故里,再走就進了常熟境,橋逐漸多了起來。經過了白茆港,這是順治中鄭成功的水師直 抵京口那一役,在長江岸側的聯絡據點之一;舍里,是有名的鐵琴銅劍樓所在地……這樣,頭腦里的歷史聯想逐漸活動了起來,即將來臨的虞 山也顯得更有吸引力。一直等到從一片平疇遠處發現了淡青色似有如無的一抹遠山,才驚叫起來:「看,那不就是虞山!」
這種驚喜心情在游過滇黔山水的人看來是可笑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在江南這一片肥腴的土地上,是無從想象滇蜀山川的風貌的,於是人們 看見了這樣的小山,也不禁歡欣若狂了。這又可以使我們連想起一個有趣的事實。盆景,這種藝術形式就是在江南一帶的城市裡長大的,那原 因恐怕也就在此。人們很少看見奇偉的山川,於是就只能在想象里勾畫自己心目中理想的風景,藉助於尺寸之地,點染、布置。
但結果,這樣培植起來的盆景,那氣局不能不是狹小的。就連蘇州那些著名的花園,那些放大了的盆景,也不能不是這樣的。雖然,在另外一 個方面,卻達了藝術上崇高的成就。
就在這樣胡亂想着的時候,車子到了常熟,進城以後就停在著名的「言子墓道」下,也可以說就是虞山腳下。
這是一座墓嗎?還不如說是一座小山的合適。好久沒有登山的人,看見這座排了整齊的石級的土山,也很有興致地拾級而登了,而且流了汗, 增加了喘息。這裡有不少石坊是從明、清以來建立起來的,我沒有抄下那許多石刻的橫額和聯語,總之,人們對孔子的這位得意學生是寄予了 很高的敬意的。在孔門四大弟子中間,他是首席,而且是第一個把先生的教義帶到江南來的。
站在墓頂,吹着風,可以俯視整個的常熟。這倒是它很大的一個優點。可惜我們的導遊人並不是一個歷史家,否則他就會指點給你,在那一大 片整齊清潔的瓦房中間,那裡是維雲樓的故址,那裡又是翁同酥的故第,……那是會增添多少趣味啊!
二
從言墓下來就到公園裡去吃茶。公園是新建的,但那山水亭樹、樹木溪池卻都是多少年來培植起來的。在公園入門處,我們見識到著名的紅 豆,「紅豆山莊」因之得名的紅豆,可惜這只是六七尺高的一顆「樣本」。
坐在溪邊的茶座上吃茶。這一帶很像杭州孤山後山一帶的景色,那參天的古樹,那曲折的溪流,那高低起伏作勢的山巒,都十分像。這原來不 是一朝一夕可以培植起來的,只可惜不知道從前這曾經是誰家的園圃?
提前了的午飯是在王四酒家用的。地方還是老地方,不過已經修飾一新了,樓上柱間懸掛着翁同酥晚年所寫的一副對聯:「帶經鋤綠野,留露 釀黃花。」是刻在木板上,嵌了綠的。這怕是翁的晚年書法進入化境以後的最佳製作,比起後來在興福寺里所見的一聯高明多了。他是寫蘇字 的,但又有一種頹放的腴美,好像一個吃醉了的胖老頭兒。
同座的一位朋友,他的祖父是曾經作過昭文縣令的。其時正好是戊戌翁同酥「放歸」之後,他負有「管束」之責。但一個小縣令又怎能去 「管」一個退歸林下的大學士呢?那辦法也很妙。大約每月一至二次,由縣官盛服坐了轎子去拜訪這位大學士,而主人則不得擋駕。入坐喝 茶,胡亂談上一通,告辭,然後由知縣向上司遞一個「翁同酥不曾生事」的報告,就完了。據說這位「常熟相國」晚年是經常住在「山里」 的,其實就是山腳的花園裡。但每月也必回城裡住一兩天,就為的是接受知縣的「拜謁」。這位大令還請他寫過一副對子,據說過了兩天就很快地送來了。
我也曾經看到過,上款是某某公祖大人之類很恭敬的稱呼,但那字卻拘謹得很,遠遠不及酒家裡所懸的一聯飛動而有姿媚。
飯吃得並不滿意,原因是油太多了。這裡生產一種很著名的松菌油,的確是一種名物,散發着松子的清香。可惜的是每隻菜都大量地使用了這 種油,這就使人們有些望而生畏。本來打算來吃些清淡而別致的菜蔬的,得到的卻是濃重而一般的食物,這就不能不使人失望。
三
在沒有太陽但頗鬱悶的中午,開始爬山了。這就使那原來並不起眼的虞山,變得有些了不起,雖然說不上是怎樣的崇山峻岭,想一口氣登上絕 頂,也還需要花一些力氣。
前山是並不出色的,特別是到了齊女墳前那塊平衡的山坡上時,更感到枯燥。
沒有樹,只有小小的幼松,此外就只有沙礫。但在這兒已經可以看到山腳下的田野和兩塊明淨如鏡的湖水了,看起來正像翠綠斑駁的絲絨氈子 上面鑲了兩塊透明的水晶。很有少不帆船,在湖面上恰似一束束黑色的流蘇。導遊人說「這是尚湖」,好不容易才辨清了那濃重鄉音所表達的 字樣。「尚湖」!啊,在吳梅村的詩句里曾經出現過的,「春暖尚湖花」的尚湖。湖水的確是美,完全不曾辜負詩人送給她的華麗的詞藻。
正像一個刁鑽古怪的美麗女人,永遠不肯爽快地正面向人一樣,虞山的勝處,就正是爬過了那平淡無奇的岡巒之後才能窺見。劍門、拂水,一 下子都在眼前了。
的確是突出的清秀,是一種幾乎有些清冷的秀麗。那些削壁,那只有一線可通的、在峭壁上綻開的「劍門」。更奇妙的是展開在這一片削壁腳 下的一片錦繡般的田野。尚湖,在這山巔高處是看得更清楚了。在飛機還沒有發明的古代,人們也只有從這種高處才有可能鑑賞祖國的錦繡山 河,難怪杜甫會唱出「會當凌絕頂」那樣的詩句來對大自然發出充滿喜悅的驚嘆!
劍門就在那山崖上面,嵌着兩個朱紅的摩崖大字,還是明代嘉靖中的刻石。站在只有幾尺寬的山徑上,要仰起頭來才能仔細地看到它,而再一 曲身,就是「下臨無地」的空曠。
這不禁使我想起也是十多年前的記憶來。同樣也是一個陰陰的天色。
但不是初春而是晚秋,我曾經走過四川的那個有名的劍門。那才是真正的劍門,那個「門」
是兩片奇峻的山巒組成的,不像這裡,只是出現在一片山壁上的一條縫隙。過那個劍門的時候,我曾經暗誦着陸游有名的詩句:「此身合是詩 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現在就不禁又想起了它。也就在這時,臉上感到飄拂着清涼舒適的雨滴了。
四
來不久細看什麼「拂水」,趕緊躲進「報國禪院」別院禪堂里去聽雨。這是又掃興又有趣的。山中遇雨固然是增加了困難,但登劍門又怎能沒 有「細雨」呢?
不需要好久,「細雨」已經變得有些近似大雨了,雖然還不曾到達「傾盆」的程度。
喝着寺里淡淡的本山茶,聽着有一搭沒一搭的「神話」,忽然想起有些過去的文人寫下的虞山遊記,不禁有些好笑了。就連生活在清初的尤 侗,在一篇虞山遊記里,不但十分誇大地描寫了這兒的風景,而且還說這座寺院就是當年錢牧齋的拂水山莊。記得後來有什麼考證家根據記載 糾正了尤侗的謬說,其實用不到考證,只憑常識也可以斷定這種說法之無稽。
錢牧齋雖然「風雅」,總也不肯把別墅造在這裡。他還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超人」,柳如是怕也不肯在這裡久住的。不但飲食使用等供應不 便,也實在沒有什麼好玩,活動地區太狹小了。如果整天坐在劍門下面去望尚湖,也必然無趣得很,而且不要很久,就會弄得頭昏眼花,弄不 好還會落得一個忡怔之疾。
還有一個很好的證據,是不久以前友人攝贈的一卷《月堤煙柳圖》。
這是柳如是的作品,前面有錢牧齋的題跋。他描寫的還不過是拂水山莊的八景之一,畫面里有長堤、小橋、桃柳、樓閣,柳蔭之下還停泊着一 只小船,這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山頂的格局。看起來,所謂「拂水山莊」多半還是在虞山之麓,雖然不能確指,像那公園左邊一帶,就很有可 能。
只有書呆子才會相信什麼「入山惟恐不深」的鬼話,錢牧齋雖然口口聲聲說什麼「投老空門」,但要他和和尚們一樣住在廟裡,怕是辦不到 的。
收起租米來就不方便,更不必說交結官府包攬詞訟了。
這樣想着,想着,窗外的而卻越來越大了。終於聽到了和尚的警告,看樣子雨是不會停的了,而時間越久,山路就越滑,下山就越困難……
這倒是十分别致的經歷。當我們從後山小路冒雨下山的時候,嘗到了很不平凡的滋味,傾斜的,幾乎沒有路徑的,長滿了各種樹木草叢的山 道,是那樣難於伺應,往往要拉住了叢樹的枝條才能放心地滑下去。
但偶爾駐足休息時,就又看見了奇妙的景色,滿山的濃綠一經雨洗都泛着油亮的光澤,山腰是一片迷濛的霧,像圍了一束輕絹。
等回到「破山興福禪院」時,人們的身上幾乎都濕透了。
這雨,的確落得有些掃興,它打亂了原來的計劃。本想拜謁新近發現而且重修過了的黃大痴墓和吳漁山的墨井的,也打消了原議。只在一家著 名的有着幾十年歷史的菜館——山景園裡吃了剛剛上市的鮑魚,就上了汽車。
雨,灑在公路上,灑在長着茂盛的農作物的田野里,灑在新興的近代化的城鎮上空。當暮色逐漸襲來時,當汽車從黑暗中駛近布滿燈火的嘉 定、南翔的外緣時,可以看見車窗玻璃上面布滿了閃光的水珠,城鎮的燈火也變得紅紅的了。沒有這雨,是不會為夜晚歸途增添一重朦朧的詩 意的。等車子重新駛入黯黑廣闊的田野時,就又猛地聽見歡暢的帶着金屬意味的震耳蛙鼓,不用說,夜雨也為它們帶來了很大的愉悅。
一九六二年[1]
作者簡介
黃裳,原名容鼎昌。中國作家協會榮譽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