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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一百零八章 鷲宮新主

天龍八部·第一百零八章  鷲宮新主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李秋水連說了兩聲「你好」,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虛竹心想:「原來師伯和師叔雖對師父都是一往情深,師父心目之中,卻是另有其人。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還在人間?師叔說她完全不會武功,怎麼師父又命我持此圖像來尋師學藝?」忽聽得李秋水尖聲叫道:「姊姊,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都……都……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聲,身子一仰,翻倒在地。虛竹俯身去看時,但見她口鼻流血,氣絕身亡,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了。虛竹瞧著兩具屍首,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主人,咱們是否要將教主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安葬?敬請主人示下。」虛竹過:「該當如此。」他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這位……這位是你們教主的同門師妹,雖然她和教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時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併運去安葬,你們以為怎樣?」那老婦躬身道:「謹遵吩咐。」虛竹心下甚慰,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衫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願運她屍首去安葬,說不定避會毀屍泄憤,不料竟是半分異議也無,殊不知童姥治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從不敢有半分違拗,虛竹既是她們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隨,一如所命。

那老婦指揮眾女,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放上駱駝,然後恭請虛竹上駝,虛竹讓遜了幾句,心想事已如此,總得親眼見到童李二人遺體入土,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是領責後重行受戒,還是索性還俗,都得聽方丈及師父的示下。問起那老婦的稱呼,那老婦道:「奴婢夫家姓余,教主叫我『小余』,主人隨便呼喚就是。」童姥九十餘歲,自然可以喚她「小余」,虛竹卻不能如此叫法,說道:「余婆婆,我道號虛竹子,大家平輩相稱便是,主人長,主人短的,豈不折殺了我麼?」余婆拜伏在地,流淚道:「主人開恩!主人要打要殺,奴婢甘受,求懇主人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

虛竹驚道:「快起來,何出此言?」忙伸手將她扶起,其餘眾女都跪下求道:「主人開恩。」原來童姥怒極之時,往往口出反語,對人特別客氣,對方勢必身受慘禍,苦不堪言。烏老大等洞主、島主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反而設宴相慶,便知再無禍患,即因此故,這時虛竹對余婆謙恭有禮,眾女只道他要下重責,一齊跪地求情。虛竹問明原由,再三溫言安慰,眾女卻仍是惴惴不安。虛竹上了駱駝後,眾女說什麼也不肯乘坐,只是牽了駱駝,在後步行跟隨。虛竹道:「咱們須得儘快趕上靈鷲官去,否則天時已暖,只怕教主的遺體途中有變。」眾女這才不敢違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逕向西行,走了兩日,途中回到了陽天部的哨騎。余婆婆發出訊號,那哨騎回去報信,不久陽天部諸女飛騎到來,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遺體叩拜,然後參見新主人。陽天部的首領姓石,三十來歲年紀,虛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眾女起疑,言辭間不敢客氣,只是淡淡的安慰了幾句,說她們途中辛苦。眾女大喜,一齊拜謝。 如此連日西行,昊天部、陽天部派出去的聯絡游騎,將赤天、朱天、玄天、幽天、成天五部眾女都召了來,只有鸞天部是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未得音訊。靈鷲宮中原無一個男子,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大感尷尬,幸好眾女對他十分恭敬,若非虛竹出口相問,誰也不敢向他說一句話,倒也使虛竹免了許多為難之處。 這一日正趕路問,突然間一名黑衣女子飛騎奔回,卻是玄天部在前探路的單騎,手中榣動黑旗,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 那玄天部的哨騎奔到本部首領之前,急語稟告。玄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名叫符敏儀,聽罷稟報,立即縱下駱駝,快步來到虛竹身前,說道:「啟稟主人,屬下哨騎探得,本宮舊屬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眾奴才,乘教主有難,居然大膽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鈞天部嚴守上峰道路,一眾妖人無法得逞,只是鈞天部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 眾洞主、島主起事造反之事,虛竹早就知道,本來猜想他們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喪己手,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卜,諒來知難而退,各自解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飄渺峰。他自幼生長於少林寺中,足不出戶,各種人情世故,實是一竅不通,遇上這件事,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才是,沉吟道:「這個……這個……」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奔來,前面的是玄天部另一名哨騎,後面馬上橫臥著一個黃衫女子,滿身是血,左臂也給人斬斷了。符敏儀臉上滿是悲憤之色,道:「主人,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姊,只怕性命不保。」

那姓程的女子已暈了過去,眾女急忙替她止血施救,眼看她氣息微弱,命在頃刻。虛竹見了她的傷勢,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當即催駝近前,左手中指連彈幾下,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近處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彈指時使的是從童姥那裡學的一招「星丸跳擲」,一股的北溟真氣直射入她臂根的「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聲大叫,醒了轉來,叫道:「眾姊姊,快,快,快去飄渺峰接應,咱們……咱們擋不住了!」虛竹使這凌空彈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子,他雖已不是和尚,仍是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習慣,覺得不便伸手和她身體相觸,不料數彈之下,應驗如神。要知他此刻身集童姥、無崖子、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之所長,功力淵深,招數精奇,實是非同小可,縱然童姥等三人復生,內功武功也已遠為不如。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奉虛竹為新主人,然見他年紀既輕,言行又有點器械頭呆腦,傻裡傻氣,內心其實並不如何敬服,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個個是吃過男人大虧的,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陰狠的脾氣薰陶之下,都是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此刻見他一出手便是靈鷲官本門的功夫,功力之純,實已登峰造極。眾女驚震之下,齊聲歡呼,不約而同的拜伏在地。

虛竹驚道:「這算什麼?快快請起,請起。」此時早已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教主已然仙去,這位青年既是教主恩人,又是她的傳人,乃是本宮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掙紮下馬,對虛竹跪拜參見,說道「謝主人救命之恩,請……請……主人相救峰上眾姊妹,大伙兒支撐四月,寡不敵眾,實在是危……危殆萬分。」說了幾句話,伏在地下,連頭也抬不起來。虛竹急道:「有話好說,不必多禮。石嫂,你快扶她起來。余婆婆,你……你想咱們怎麼辦?」 余婆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八九日,雖然今日方始見得他的功夫,卻早知他忠厚老實,不通世務,便道:「稟奉主人,此刻去飄渺峰,尚有兩日行程,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立即趕去應援救急。主人隨後率眾而來。主人大駕一到,眾妖人自然冰消瓦解、不足為患。」虛竹點了點頭,但覺得有點不妥,一時未置可否。余婆轉頭向符敏儀道:「符妹子,主人初顯身手,鎮懾群妖,身上法衣似未足以壯觀瞻。你是本宮針神,便給主人趕製一襲法衣吧!」符敏儀道:「正是!妹子也正這麼想。」虛竹一怔,心想在這緊急當口,怎麼做起衣衫來了?當真是婦人之見。 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等他下令。虛竹一低頭,見到身上所穿的那件僧袍又破爛,又骯髒,四個月不洗,自己也覺奇臭難當,混在這許多衣飾鮮麗的女子之中,不由得甚感慚愧,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仍是穿著僧衣,大是不倫不類。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主,哪裡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各人群相注目,也不是看他的服色,但虛竹自慚形穢,神色忸怩。余婆等了一會,又問:「主人,奴婢這就先行如何?」

虛竹道:「咱們一塊兒去吧,救人要緊。我這件農服實在太髒,待會我……我去洗洗。」一催駱駝,當先奔了出去。眾女敵愾同讎,一齊催動坐騎急馳。那駱駝最有是力,快跑之時,疾逾奔馬,眾人直奔出數十里,這才覓地休息,生火做飯。 余婆指著西北街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向虛竹道:「主人,這便是飄渺峰了。這山峰終年雲封露鎖,遠遠望去,若有若無,聽以叫作飄渺峰。」虛竹道:「此去恐怕尚有百里之遙,咱們早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兒乘夜趕路吧。」眾女都應道:「是!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用過飯後,騎上駱駝又行。急馳之下,途中倒斃了不少駱駝,到得飄渺峰腳下時,已是笫二日黎明。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瓦彩斑爛的物事,躬身向虛竹道:「奴蜱工夫粗陋,請主人賞穿。」虛竹奇道:「那是什麼?」接過抖開一看,卻是件長袍。那袍用一條條極細的錦緞縫綴而成,紅黃青紫各色錦緞間成條紋,華貴之中具見雅致,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衣衫上割下布料,替虛竹縫了一件袍子。虛竹又驚又喜道:「符姑娘針神之名,當真是名不虛傳,在駱駝急馳之際,居然做成了這樣一件美服。」當即除下僧衣,將長袍披在身上,長短寬窄,無不貼身,袖口衣領之處,更鑲以白色豹皮,那也是從眾女的皮裘上割下來的。當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虛竹相貌雖丑,這件華貴的袍子一上身,頓時大顯精神,眾女盡皆喝彩。這時眾人已來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眾女說知,她下峰之時,敵人已攻上了斷魂崖,飄渺峰的十八天險己失十三,鈞天部眾女死傷過半,情勢萬分兇險。虛竹見峰下靜悄悄無半個人影,青青小草,正從積雪間茁生出來,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這一片寧靜之中,蘊藏著無窮殺機。眾女憂形於色,掛念鈞天部諸姊妹的安危。石嫂拔刀在手,大聲道:「『飄渺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餘一部留守,賊子乘虛而來,無恥之極。主人,請你下令,大伙兒衝上峰去,和群賊一決死戰。」神情甚是激昂。余婆卻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敵人勢大,鈞天部全仗峰上十八處天險,這才支持到百日開外。咱們現在是在峰下,敵人反客為主,反而占了居高臨下之勢……」石嫂道:「依你之見卻又如何?咱們巴巴的趕來,難道就不打了?」余婆微笑道:「那豈有不戰之理?不過咱們還是不動聲色的上峰,教敵人越遲知覺越好。」虛竹點頭道:「余婆之言不錯。」虛竹既這樣說,當然誰也沒有異言,八部分列隊伍,悄無聲息的上山。這一上峰,各人輕功強弱立時便顯了出來。虛竹見余婆、石嫂、符敏儀等幾位首領雖是女流,足下著實快捷,心想:「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師伯的部屬甚是了得。」

一處處天險走將過去,但見每一處都有斷刀折劍斷樹碎石的痕跡,可知敵人通過之時,無不經過慘酷的戰鬥。過斷魂崖、失足岩、百丈澗,來到接天橋時,只見兩片峭壁之間的一條鐵索橋,巳被人用寶刀砍成兩截。兩處峭壁相距幾達三丈,勢難飛渡。群女相顧駭然,均想:「難道鈞天部的眾姊妹都殉難了?」 要知接天橋乃連通百丈澗和仙愁門兩處天險之間的必經要道,雖說是橋,其實只一根鐵鏈,橫跨兩邊峭壁,下臨亂石嶙峋的深谷。來到靈鷲宮之人,自然個個武功高超,踏索而過,原非難事。這次程青霜下峰時,敵人尚只攻到斷魂崖,距接天橋尚遠,但鈞天部早已有備,派人守御鐵鏈,一等敵人攻到,便即開了鐵鏈中間的鏈銷,鐵鏈分為兩截,這五丈闊的深谷說寬不寬,但要一躍而過,卻也非世間任何輕功所能辦到。這時但見鐵鏈為利刃所斷,顯然是敵人下的手,倒似敵人斗然間攻到,鈞天部諸女竟然來不及開鎖斷鏈,安然後撤。石嫂將柳葉刀揮得呼呼風響,叫道:「余婆婆快想個法子,怎生過去才好。」她脾氣急躁,遇到難題,從來不肯靜下來好好想上一想。余婆婆道:「嗯,怎麼過去,那倒不大容易……」一言未畢,忽聽得對面山背後傳來「啊,啊」兩聲慘呼,乃是女子的聲音。群女熱血上涌,均知是鈞天部的姊妹遭了敵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飛將過去,和敵人決一死戰。但儘管嘰嘰喳喳的破口大罵,卻是無法飛渡天險。

虛竹驀地想起,李秋水和童姥傳功相鬥之時,曾傳了他一招「新柳春燕」,這招名字雖然頗有脂粉氣,當時試演之峙,卻是威力奇大,童姥也感不易招架。他在心中將這一招默記一遍,再瞧一瞧峽谷的距離,料想當可辦到,說道:「石嫂,請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轉柳葉刀,躬身將刀柄遞過。虛竹接刀在手,北溟真氣運到了刃鋒之上,手腕微抖之間,唰的一聲輕響,已將扣在峭壁石洞中約半截鐵鏈斬了下來。那柳葉刀又薄又細,只不過鋒利而已,也非什麼寶刀,但經他真氣貫注,切鐵練如斬竹木。這段鐵鏈留在此岸的約有二丈二三尺,虛竹將刀還了石嫂,抓住鐵鏈,提氣一躍,便向對岸縱了過去。群女沒料到他竟然如此大膽,齊聲驚呼起來。余婆、符敏儀等都叫:「主人,不可!」一片呼叫之中,虛竹已躍在峽谷之上,他體內真氣流轉,輕飄飄的向前飛行,突然間真氣一濁,身子下跌,當即將鐵鏈揮出,一卷之間,已捲住了對岸垂下的斷鏈。便這麼一借力,身子沉而復起,落到了對岸,他轉過身來,說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情由。」余婆等見他露了這手驚世駭俗的輕功,無不拜服,說道:「主人小心!」虛竹當即向傳來慘呼之聲的山後奔去,走過一條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見兩女屍橫在地下,身首分離,鮮血兀自從頸口冒出。虛竹合什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對著兩具屍體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通「往生咒」,順著小徑向峰頂走去,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霧越濃,不到半個時辰,便已到了飄渺峰的絕頂,雲霧之中,放眼都是松樹,卻聽不到一點人聲。虛竹心下沉吟:「難道鈞天部諸女都給殺光了?當真是作孽。」他一走入松林,便見地下出現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大道,每塊青石都是長約八尺,寬約三尺,十分整齊。這山峰上石料雖是俯拾即是,但要鋪成這樣的大道,工程實是浩大之極,似非童姥手下諸女所能。這青石大道約有二里來長,石道盡庭,觀出一座巨大的石堡,堡門左右各有一頭石雕的猛鷲,高達三丈有餘,尖喙巨爪,神駿非凡,堡門半掩,仍是一人也無。虛竹輕輕走了進去,穿過兩道庭院,只聽得一人厲聲說道:「賊婆子藏寶之地到底在哪裡?你們說是不說?」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難道我們還想活嗎?你可莫痴心妄想啦。」又有一人說道:「雲兄,有話好說,何必動粗?這般的對付婦道人家,未免太無禮了吧?」

虛竹認得那勸解的聲音,乃是出自大理段公子之口,當烏老大要眾人殺害童姥,也是這位段公子獨持異議,心想:「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但英雄肝膽,俠義心腸,遠在一眾武學高手之上,令人好生欽佩。」只聽那姓雲的道:「哼哼,你們這些鬼丫頭想死,那自然容易,可是天下豈有這等便宜的事?我碧雲洞有一十七種奇刑,待會一件件在你們這些鬼丫頭身上試過明白。聽說黑石洞、伏鯊島的奇刑怪罰,比我碧雲洞還要厲害得多,也不妨讓眾兄弟開開眼界。」只聽得許多人轟然叫好,更有人道:「大夥兄盡可比賽比賽,且看哪一洞、哪一島的刑罰最先奏效。」從聲音中聽來,廳內不下數百人之多,加上大廳中的回聲,極是嘈雜噪耳。虛竹想找個門縫向內窺望,哪知這座大廳全是以巨石砌成,便無半點縫隙。他一轉念間,伸手在地下泥塵中擦了幾擦,滿手泥污,都抹在臉上,便即邁步進廳。 只見大廳中桌上、椅上都坐滿了人,一大半人沒有座位,便席地而坐,有的人走來走去,隨口談笑,一副群龍無首、各行其是的局面。廳中地下坐著二十來個黃衫女子,顯是給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漬淋漓,受傷不輕,自是鈞天部諸女子。廳上本來便亂糟槽地,虛竹跨進廳門,也有幾人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不是女子,自不是靈鷲宮的人,只道是哪一位洞主、島主帶來的門人子弟,誰也沒多加留意。虛竹在門檻上一坐,放眼四顧,只見烏老大坐在西首的一張太師椅,臉色憔悴,但強悍乖戾之氣,仍是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一個身形魁梧的黑漢手中握著一條皮鞭,站在鈞天部諸女身旁,不住的喝罵,威脅她們吐露童姥藏寶的所在。諸女卻是抵死不說。 烏老大道:「你們這些丫頭真是死心眼兒,我跟你們說,童姥姥早就給她師妹李秋水殺了,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事,難道還會騙你們不成?你們乘早降服,我們決不來難為你們。」一個中年黃衫女子尖聲叫道:「你胡說八道!教主武功蓋世,已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有誰還能傷得了她老人家?你們妄想奪取破解『生死符』的寶訣,快乘早別做這清秋大夢。別說教主必定安然無恙,轉眼就會上峰來懲治似們這些萬惡不赦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們『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內,個個要哀號呻吟,受盡苦楚而死。」烏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給你們瞧一樣物事。」說著從背上取下一個小小包袱,打了開來,赫然是一條人腿。虛竹和眾女認得那條腿上的褲子鞋襪,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烏老大道:「李秋水將童姥斬成了八塊,分投山谷,烏某人隨手撿來了一塊,你們不妨仔細瞧瞧,是真是假。」

鈞天部諸女和童姥日夕相處,自然認得出這確是她的左腿,料想烏老大此言非虛,不禁都放聲大哭。一眾洞主、島主大聲歡呼,都道:「賊婆子已死,當真妙極!」有人道:「普天同慶,環海同歡!」有人道:「烏老大,你耐心真好,這般好消息,居然不向我們說知,該當罰酒三大杯。」卻也有人道:「賊婆子既死,咱們身上的生死符,唉,倘若世上無人能夠破解……」突然之間,人叢中響起一聲「荷荷」之聲,似狼叫,如犬吠,聲音十分恐怖。眾人一聽到這聲音,立時駭然變色,大廳中除了這有如受傷猛獸般的呼號之外,更加別的聲息,只見一名漢子在地下滾來滾去,雙手抓自己的臉孔,又撕爛了胸口衣服,露出黑叢叢的長毛,雙手力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肝臟腑一般。片刻之間,他滿手是血,臉上、胸口也都是鮮血。這胖子越抓越凶,叫聲也越來越是慘厲。眾人如見鬼魅,不住的後退。 有幾個人低聲說道:「生死符催命來啦!」虛竹雖也中過生死符,但不久即由童姥傳授法門,予以破解,並未經歷過這般慘酷的煎熬,這時眼見那胖子令人驚心動魄的情狀,方知一眾洞主、島主所以如此畏懼童姥之故。眾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夠傳染,誰也不敢上前設法減他痛苦。片刻之間,那胖子已將全身衣服撕得稀爛,身上一條條地,都是給手爪抓破,深逾半寸的血痕。 突然之間,人叢中奔出一個人來,叫道:「哥哥,哥哥,你靜一靜,讓我替你點了穴道,咱們再想法醫治。」那胖子雙眼發直,宛似不聞。說話之人相貌和他依稀有些相像,只是年紀輕些,人也沒那麼胖,顯是他的同胞兄弟,那人一步步的走近胖子,神態間充滿了戒慎恐懼,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陡出一指,疾點他的「月井穴」。那胖子身形一側,避開了他的手指,反過手臂,將他牢牢抱住,張口往他臉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可是那胖子神智迷失,只是亂咬,便如是一頭瘋犬一般。他兄弟出力掙扎,卻哪裡掙得開,霎時間臉上給他咬下幾塊肉來,鮮血淋漓,只痛得大聲慘呼。 段譽向王玉燕道:「王姑娘,咱們怎地救他們一救。」王玉燕秀眉微蹙,道:「那人發了瘋,力大無窮,又不是使什麼武功,我可沒法子。」段譽轉頭嚮慕容復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麼?」慕容復臉有不愉之色,尚未答話,包不同道:「你叫我家公子學做瘋狗,也去咬他一口嗎?」段譽歉然道:「是我說得不對,包兄莫怪。」他走到那胖子身邊,說道:「尊兄,此人是你同胞手足,快請放了他吧。」那胖子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只聽得他兄弟口中也發出猶似獸吼般的呵呵之聲。 那姓雲的大漢抓過一名黃衫女子,說道:「這裡廳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賊婆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應,不久人人都要發作,幾百個人將你咬得稀爛,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那大漢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將她秘藏之處說了出來,治好眾人,大家感激不盡,誰也不會難為你們。」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說,實在是誰也不知道。教主行事,不會讓我們奴婢見到的。」 慕容復隨眾人上山,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樹恩示惠,將這些草澤異人收為己用,日後舉義復國,登高一呼,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豪士便可成為一支勁旅。但此刻眼見童姥雖死,她種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卻是無可破解,看來這「生死符」乃是一種劇毒,非武功所能為力,如果一個個毒發斃命,自己一番圖謀便成一場春夢了。他和鄧百川、公冶干三人相對搖了搖頭,均感無法可施。

那姓雲大漢失望之餘,只覺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隱隱發酸,似乎也有發作的徵兆,不禁又急又怒,怒氣無處可出,喝道:「好,你不說,我打死了你這臭丫頭再說!」提起長鞭,呼的一聲,夾頭夾腦往那女子打去,這一鞭力道沉猛,眼見那女子要被打得頭碎腦裂,忽聽得嗤的一聲,一件暗器從大門口射向對面石牆,在牆上一撞,反彈轉來,撞在那女子腰間。那女子的身子被撞得向外滑出丈余,啪的一聲大響,長鞭打在地下的青石板上,石屑四濺。 這一下變故只是一瞬間之事,誰也沒看清那暗器是何人所發,只見地下有一個褐黃色圓球滴溜溜地滾動,原來是一枚松球。眾人大吃一驚,均想:「這人用一枚小小松球,反彈而將一個人撞開丈余,暗器功夫固然高極,內力尤其非同小可,那是誰啊?」烏老大驀地里想起一事,失聲叫道:「童姥!那是童姥!」 原來那日李秋水一劍將童姥的左腿斬斷,烏老大躲在山石之後親眼看到,及後虛竹負了童姥掉下百丈懸崖,烏老大自是認定他二人已摔成了肉漿,將童姥的斷腿包在油布之中,帶在身邊。雖然他認定童姥已死,但沒有目睹她的死狀,終究是未能十分放心,這時見到有人以高明已極的手法投擲松球,救了那黃衫女子,他第一個便想到是童姥到了。要知那日在雪峰之上,虛竹用兩枚松球擲穿他的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烏老大吃過大苦,一見松球又在大廳上出現,教他如何不嚇得魂飛魄散? 眾人聽得烏老大狂叫「童姥」,一齊轉身朝外,大廳中但聽得唰唰、擦擦、叮噹、嗆啷各種各樣拔兵刃之聲響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時向後退縮。慕容復反向大門走了兩步,要瞧瞧這童姥到底是什麼模樣,其實那日他與丁春秋、鳩摩智等將虛竹和童姥推來推去之時,曾見過童姥一面,只是誰也不知那個十八九歲、顏如春花的姑娘,竟會是眾魔頭一想到他便膽戰心驚的天山童姥。段譽擋在王玉燕身前,生怕她受人侵害。王玉燕卻叫道:「表哥,小心!」 眾人目光群注大門,但過了好半晌,大門口絕無動靜。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若是惱了咱們這批不速之客,便進來打上一架吧!」過了一會,門外仍是沒有聲息。風波惡道:「好吧,讓風某第一個來領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過,仍要打一打』,那是風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氣。」說著身形一晃,舞動單刀護住面前,便沖向門外。此人武功雖然未臻一流境界,卻是好鬥成性,勇悍無比。鄧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決不是童姥對手,一齊跟了出來。眾洞主有的佩服四人剛勇,有的卻暗自訕笑:「你們沒有見過童姥的厲害,卻來妄逞好漢,一會兒吃了苦頭,那可後悔莫及了。」只聽得風波惡和包不同兩人聲音一尖一沉,在廳外大聲向童姥挑戰,卻始終無人答腔。

適才搭救黃衫女子這枚松球,其實乃虛竹所發。他見眾人疑神疑鬼,不由得暗暗好笑,但他是個誠厚篤實之人,不願旁人蒙在鼓裡,說道:「童姥確已逝世,各位不用驚疑不定。」又見那胖子還在張口亂咬他的兄弟,心想:「這裡許多英雄好漢,難道真的無人能夠破解生死符?我本來不願人前顯能,但既然誰也不肯救他二人性命,我只好動一動手了。」當下站起身來,走到二人身前,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拍了一拍,這一拍使的乃是「天山六陽手」功夫,正是破解生死符的對症妙術。一股陽和之氣通入那胖子的陰喬脈中,登時將他體內的生死符給化解了。那胖子雙臂一松,坐在地下,呼呼喘氣,神情委頓不堪,說道:「兄弟,你怎麼啦?是誰傷得你這等模樣?快說,快說,哥哥給你報仇雪恨。」他兄弟見兄長神智回復,心中大喜,顧不得臉上重傷,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 虛竹又伸手在每個黃衫女子的肩頭上拍了一拍,說道:「各位是鈞天部麼?你們陽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橋邊,只因鐵鏈斷了,一時不得過來。你們這裡有沒有鐵鏈或是粗索?咱們去接她們過來吧。」他手到之處,眾女被封的穴道立解。原來旁人解穴,都須知道對方哪一處穴道被封,然後在相應的幾處穴道上推宮過血,方能解開。但虛竹在每人肩頭一拍,掌心中北溟真氣鼓盪之下,鈞天部諸女不論被封的是哪一處穴道,其中阻塞的經脈立被震開,再無任何窒滯。眾女驚喜交集,紛紛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尊駕相救,不敢請教尊姓大名。」有幾個年輕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門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應八部姊妹們過來,再和反賊們決一死戰。」一面卻又回頭揮手,向虛竹道謝。[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