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清涼(斯緣)
作品欣賞
夏夜清涼
敞開的窗戶不曾透進一絲兒風,脖頸滿是汗水,周身燠熱難耐。這酷熱的午夜裡,因一場夢而醒來,睡意全無,便起身走向涼台。
剛才的夢境,帶我穿過幽長的時空隧道,重回那個久遠而清涼的夏夜。夢裡的父親目含慈祥,不知疲倦地搖着大蒲扇,一上一下地擺動,不斷送出習習涼風。我身躺竹棍編成的涼床,仰望滿天星斗的穹頂,從頭到腳清涼縈繞,伴隨蟋蟀的輕鳴,熟睡在鄉間的院壩里……
我曾多次提筆要寫父親,想起他的書法,他的二胡……卻又不知該寫他的什麼,終究不見一行字跡。倒是時常憶起那一個個星漢滿天的夏夜,周身立時被清涼的愜意包裹。
每到夏天,父親便要給孩子們發新扇子。被稱作「油紙扇」的能摺疊,圖案也好看,但價錢要貴些,至少一角錢一把,且不耐用。於是鄉下人,特別是老者普遍使用更為耐用的竹蔑扇或蒲扇,幾分錢一把。新扇子帶來一陣興奮,握在手裡輕輕一搖,散發新竹的清香。精緻些的竹蔑扇,巧妙運用青蔑條和黃蔑條編織出各種花鳥圖案,更絕的還呈現扇子主人的名字。而桃形的蒲扇是用蒲草加工編織成的,用處可多呢,搧風、遮陽、擋雨、墊座、驅蚊,真是價廉物美。
大蒲扇則是父親自己的,夏日裡幾乎不離他的手,倒是沒有見過他給自己享用多少。父親手裡的大蒲扇,似乎是給孩子們降溫的專用工具。父親很愛惜他的大蒲扇,精心地用布條包住沿口,自然能延長使用時限。印象中父親的這把老舊蒲扇,就這樣搖啊搖,搖過一個又一個炎夏,搖出了我童年的美好時光。
晴熱的三伏天,夜裡暑氣依然不散,悶在屋內是睡不着覺的。待太陽落山,父親就在院壩里支起兩張長條凳,鋪開一卷細竹棍編成的涼床,為全家搭起歇涼過夜的地方,等到暑氣消散回屋再睡,碰上酷熱的那幾天就乾脆在涼床上睡一宿。父親為讓孩子們免受蚊蟲叮咬,用了山裡的蒿草煙熏,然後就坐在旁邊,不停地手搖大蒲扇,為弟妹們挨個扇遍。他搖扇的頻率不疾不徐,徐徐清風像施了催眠術,很快我們迷糊地入了夢鄉。
大學的第一個暑假,我逃離「熱島」回家。作為被「文革」荒廢了學業的一代,雖榮幸地趕上了恢復高考的首趟列車,但自知「先天不足」,生怕拉下學業,於是就利用假期「惡補」中學課程,猛啃數學分析等專業課程。我惜時如金,埋頭用功,全然不顧天氣的炎熱。
酷熱終讓我臉頰汗珠不斷,脖頸生出密密的痱子。那時能用電扇的人家極少。父親見我學習如此刻苦,欣慰中甚感心疼,於是竟停下每天必寫的書法,靜靜地站在一旁,為我搖起了蒲扇,輕輕地搖,沒有聲響,帶有節奏的涼風,讓我沉浸在溫馨清涼的境地。
這當然令我身體涼快許多,卻不能心安理得,畢竟人已長大,何況父親已年過五旬,我就連連說不熱不熱。要說不熱,這明顯不符實際,他照樣面帶微笑,照樣搖扇不停。我實在覺得不好意思,多次勸他歇着,或者我更願意聽他拉一曲《空山鳥語》,那照樣地如清泉濯心、清風入懷啊。我見勸說無效,只好停放下書本擱下筆頭,去樹林裡呆一陣。那時我想,作為兒女將來該做點什麼,才能報答父親一生的操勞?至少,得買一把他喜歡的又大又新的蒲扇吧。
新學期返校,臨上車時,本來清晨涼風習習的,父親硬要把他那把大蒲扇塞在我手裡,說是「秋老虎」還在,身體不能熱壞了。不知是真的忘記丟在了車上,還是心裡覺得那蒲扇太過土氣而有意落下,反正我沒把父親的蒲扇帶到同學面前。就這,深切的愧疚一直纏繞在心。
於是每到夏日,我便想着要給父親買把新扇子,各種材質花樣新穎的都有,就是尋不着從前的大蒲扇,感覺很失落,不知道還能拿什麼慰藉日漸老邁的父親。記憶里的老蒲扇永遠地消失了,我償還父親的心愿仿佛隨風而去。
然而,父親沒能等到我給他買回新蒲扇,也沒等到妹妹搬進有空調的新居,就一個人安靜地遠去了。可是,我們並沒有覺得他走遠,正如他習慣地鑽進清涼的山林一樣,只當他獨自進山讀書,或者坐在松林下拉二胡去了。出門的時候,依然是手帶那把蒲扇,還提了一個水壺。妹妹搬進新家那天,我們心裡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父親,只聽母親在說:孩子他爸,在那邊熱嗎?我補充道:您要是覺得太熱了,我迎您進屋享受享受空調吧,再使勁兒搖扇也比不了這啊,您不知道這有多涼快?
如今在三伏天,雖熱浪襲人,可誰也不會把酷熱當回兒事,因為人們能夠躲在空調房裡享受與大自然迥異的低溫。即便如此,我還是懷念那些清涼的夏夜,有蒲扇有竹扇或有父親陪伴的夏夜,雖然它已遠去,且無法挽留。
忽地,我覺得身邊一陣涼風縈繞,我願意它是父親那遙遠的蒲扇搖出的清涼。那帶着父親味道的縷縷涼風,永遠吹拂在兒子的心頭。
作者簡介
斯緣,本名龔農,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