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我(野川)
作品欣賞
另一個我
你像一顆釘子被世界吐出來
這個下午你只屬於自己
人們忙着各自的事情,鳥也一樣
你喊出的聲音沒有回應
你寫出的詩,灰塵也不願在上面小憩
你像一顆釘子被世界吐出來
變成一隻蚯蚓,在黃昏盛大的消亡里
彎曲成一條小徑,供時光偷渡
冬修枝的那些樹,春風一吹
又枝葉滿盈。仿佛此刻
截肢的疼痛才大面積爆發
葉片嫩黃尖細,疼得持久
葉片碧綠寬大,痛得慘烈
細聽,葉脈里仍有油鋸轟鳴
也有少數傷口沒有抽新枝
發新葉,那是因為它們的疼痛
還在漫長的輪迴之中集聚
風是為萬物準備的,風從萬物身上
找到自己的影子。風吹,萬物晃動
露出一部分隱秘,我穿梭其間
一個泄密者的快樂是把身體
抽成三月河邊的柳條,在河水中揮動
如鞭子,讓魚,回到自己的本尊
天空很藍,幾隻白蝴蝶在飛
透過窗戶,街樹、樓房
行人和汽車,都出奇地安靜
好像在配合白蝴蝶向上翩飛
把自己變成一朵朵白雲
好像在配合我,把孤寂的心
佯裝成一隻白蝴蝶混入
把白雲變成烏雲,讓一場暴雨
揪出陰影里那些假寐的人
陽光在開道。所有的事物
都被清洗,露出了真實的紋理
所有的聲音都被甄別
沒一絲雜質,包括我的耳鳴和呻吟
敞開門窗,我知道我是必經之地
一生的傷痕,足以讓所有悲憫
停下來,像蜜蜂停在花蕊一樣自然
有回家的感覺。就這麼坐在窗前
讓渴望和焦慮蒸烤,直到陽光暗下來
沮喪的灰塵浮起,我感到跟着陽光
途經此地的神,還是繞過我
去了別的地方,像上次一樣
所有的事物恢復原來的蕪雜
所有的聲音回歸最初的喧囂
好像並沒有什麼經過這裡,只是太陽
再一次加重了在我冥想中的分量
與其說是河流凋零了
不如說是歷經千迴百轉之後
河流幡然醒悟,不想為河了
而甘願以泥土和岩石的模樣
重新出現,讓零星的青草安營紮寨
讓千里之外碰腫腦袋的螞蟻
趕回來,在一顆露珠里痛哭
淚水不需河道,也能到達想去的地方
窗內,我在讀書很安靜
窗外,機器在破混凝土很嘈雜
這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
我卻絞盡腦汁想着它們的關聯
比如:順着修好的雨污管道
書中的人是否會來到我的面前
問我:那些埋在書中損毀的管道
誰來維修?應該怎麼維修?
閒暇之時,我總喜歡用手
抓天空的雲朵。不是喜歡雲朵
而是喜歡抓它時的那種感覺
手指試探着輕輕合攏
當確無異物時,再用力一捏
閃電,往往就在這最後一捏中
狂奔而出,穿透我的身子
讓靈魂雲朵一樣飄上天空
不可否認,有一種冷與生俱來
它不是天氣帶來的,加衣抑或烤火
就能抵禦。它一直跟隨我,像命運
寸步不離。不管靠近我的事物
多麼熾熱,它都會瞬間讓它們降溫
對這個世界保持冷靜。我一直用它寫詩
我的詩,總把這種冷帶給詩中
那些鮮活的事物,讓它們安分、內斂
在各自的軌道上發出自己的聲音
我見過雨水落進河流不再回來
也見過一個人在雨中消失
獨留下傘。依附灌木的靈魂
也曾依附過喬木,這至少能夠
解釋:我身體裡總有另一個我
時刻都想掙脫出來,沿着河道
在一場虛擬的大雨中奪命狂奔
偶然一瞥,窗外的枇杷黃橙橙的
像快熟了。如一幅畫掛在風中
陽光挨個摸了一遍,一個也沒摘
枇杷更加光亮了,仿佛它們
得到委託,代替陽光站在枝頭
沒有開窗,只有隔着蒙塵的玻璃
黃橙橙的枇杷,才像一幅畫
掛在天地的客廳,讓所有的客人
遠遠望着,想象自己是其中一顆
正代替陽光盯着晃動的人世
順着落日的方向走去
是遠行,還是回家?陽光不再熾烈
但步履沉穩,像經歷了很多事
它的手放在我的身上
我感到自己的心,踏實了很多
不再踉蹌。很多事物都在目送我
包括一株割傷過我的茅草
沒有回頭,我怕目光
被再一次拴在那棵老槐樹身上
我竭力拉大和記憶的距離
順着落日的方向,一個人
獨自走去,引領我的那隻黑鳥
很詭異,它偶爾的鳴叫
像遙遠的水聲,乾淨得讓我
跑了起來,仿佛想超過落日
最先抵達虛無的汪洋 [1]
作者簡介
野川, 本名王開金,四川三台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等文學期刊和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多部,曾獲過四川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