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十月一(郑媛)
作品欣赏
又是一年十月一
弟弟在医院里迎着新生命的诞生,医院里人不多,也是周末,空荡荡的,恰又是十月,产房外的过道只有我们一家人,便格外的冷清了。下午的时候,妹妹和新出生的侄女都出了产房,我的心定了下来,留了弟弟在医院,我匆忙地往家赶回。
十月一,送棉衣。
买了纸钱,纸糊的小棉衣,两层纸中间夹着薄薄的一层棉絮。路口的风忽的起了,手上的棉衣吹了起来,卖纸钱的婆婆用砖块压住了,纸钱摊位上的人不多,我抬头看了看,都是面色忧愁或无表情的、没有一丝笑容的脸,摊位上压抑的安静。
纸钱、棉衣分了三份,爷爷奶奶一份,外公外婆一份,母亲一份。奶奶和外婆的棉袄是深红底子带的素淡的暗花纹,母亲的棉袄是酱红色底子,底面有印的五瓣花的,花的颜色稍亮一些。
路上的车都不及平时快了,路面很安静。快到坟里时天也快黑了,路不好,车停在较远处开不过去,人下了车,还要走一段土路,这条小路平时是没有人的,今天人格外的多,我紧了紧大衣,风大了。
坟场东边是个白灰场,有两只狗看着大门,我一年来两次,两次狗都狂吠不止,不知是为了这些寂寞的亡魂,还是陌生的来探望亡魂的活着的人。西边是个桃树园子,桃花早已谢了,留着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颤栗着。
前几日梦见祖母站在老屋的菜园旁看着我,她依然白皙的脸,宽大的额头,微笑着不说话,就只是默默的看着我。梦到母亲,却是做了一大桌吃食给我预备着,她依然是忙碌的样子,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给我絮叨着,醒来后,全然忘了梦里母亲给我说的话。
逢过年、清明、八月十五和快祭奠屋里老人的日子,他们必然托梦于我。我常与父亲说,父亲说他从未梦见过一次祖父或者祖母,怎么都让我梦见了?亲儿还不如孙女了。
屋里爸爸们和婶子、娘娘们却又笑我,“你奶没钱花了,叫你给她送去呢,知道你是个吃财政的有钱呢,能靠住!”
我想,是他们怕我过得不好,太过于惦念和挂记他们的孙儿和女儿——所以常梦里叮嘱与我,只是大概于他们,在时操心给我,不在了还惦记着,梦里时便羞愧得很,每每是做了吃的也不敢吃,对我说的话,也谨记着一定记清,可醒来,恍如昨日,明明刚相见,却是阴阳的两隔了,一个地上,一个地下,隔着厚土,却是再不能得见的。
田里的路很崎岖,前几日里又刚下过雨,还有些泥泞,这坟场在黑暗中老远的闪着火光,是早一些到的人在烧着纸钱了。路上大多男人,偶有几个年龄大点的女人从身边经过。
祖父祖母的坟在东边,母亲的坟在西边。都还没有立墓碑,是凭着大概的样子找的。荒草很高,从脚下缠绕着,又沿着自个发芽长起的野树枝攀爬着,新坟增添了许多,脚底下完全没有路了。
给祖父祖母拜祭过,再去母亲的坟。
二弟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天完全的黑下来,荒凉的野外,没有一丝的灯光。杂草挡住了路,弟和我凭着手里打火机照着的光亮,从两个紧挨的坟塚间隙跨过去,才得以前行,风吹起烧起来未烬的纸钱,又很快的灭了,被夜吞没了。
想着母亲也在这里,那些陌生的坟塚似乎不觉得怕了。
给母亲种的花似乎没有活过来,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唯看到火光映着坟头的荒草。棉衣烧的很旺,我喊着母亲来取,告诉她家里一切都好,新添了孙女,母女平安。母亲极爱美,这棉衣做的不精细,应该不称她的心思,而我也知道,这全然只是了却她女儿的心思罢了。
这片墓地,先是母亲来了,再是祖母和祖父,来的时候唢呐、哭嚎,村里老的小的都来相送,洋鼓洋号吹了三天,唢呐声引着他们一个个来,住下以后,却是冷冷清清。我想母亲这下该是歇息了,再也不用前后脚不挨地的跑了。爷爷奶奶也不再弥留时喊着我,把三娘或是姑姑认作我,把常在他身边服侍的人认作是从没好好服侍过他们几回的孙女了。
我常清晰地记得他们已离我而去,却又常清晰地感到他们就在身旁。人大概是有灵魂的,死不过是另外种方式的活,脱离了身体,更安静地注视这个世界罢了。亲人之间更有某种联系,与骨和血里,永远的那样牵连着,穿越着空间和时间。
于是每想到这里,我常于一人想到这里时,便更坚定,更无畏的活了,因为我知道,我的母亲,我的祖父祖母,我的先人们在看着我,他们永远在我身后伴着我的,于是于快倒下的灵魂又快活地站立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又望见那片桃树,母亲生日的左右时候,它们在三月的初春寂静盛开,在绿色的麦地里一片粉红,无人欣赏,却自顾自的开着,那现在虽然光秃的树枝里,孕育着明年新的蓓蕾。
生命大概也是这样的轮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只是草木轮回一个春秋,人,却是一辈子,下一个轮回不知是否还能再遇我与母亲。年少时叛逆无知,长大成人时忙于琐碎,甚于和母亲单独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更谈不上尽孝,倘若有来生,却愿化作两棵树,相依相偎,栉风沐雨般的活,但今生,却是再不复相见了,唯有顾念活着的人。抑或,倘若真有来生,还是让母亲来做我们的家人,但这却是不可能的了。
风更大了,我大踏步往前走,回头看母亲的地方,告诉她,我去抚摸家里稚嫩的新生命。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