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弼時的留蘇生涯(上)(武立金)
作品欣賞
任弼時的留蘇生涯(上)
人生不能過於平淡,索然無味的人生必然會錯失生命的拐點。若人生是一片大海,那就期待驚濤駭浪,淺灘上的航程永遠不能抵達美麗的彼岸。若人生是一片山川,那就期待峻岭絕頂,山腳下的登攀永遠不能領略秀麗的風景。
在上海外國語學社學習了八個月,經上海共產主義小組與蘇俄方面接洽妥當,赴莫斯科學習的青年們陸續從上海出發了。
當時,從上海赴俄有三個途徑。但不管走哪條路線,都要冒很大風險,在通過道道關卡時,稍有不慎,就會身陷囹圄或丟掉性命。
一是走陸路,坐火車到哈爾濱,經滿洲里改乘蘇俄的火車到赤塔,然後西行。這是一條捷徑,但是在滿洲里外的十八里站,軍政府的邊防站盤查「過激派」很嚴,即使持有出國護照也很難通過。
二是走水路,坐船到海參崴後,乘火車到伯力西行。當時,蘇俄的遠東共和國管轄範圍只限於伯力,其南面的濱海省還被日本帝國主義占領着,赤白交界,雙方對峙,旅途要冒一定風險。
三是從黑龍江溯江而上到赤塔,盤査雖然較松,但河道冰封,要到五月中旬以後才能通航。
第一批赴蘇俄的二十幾個學生走的是陸路,到滿洲里後就被張作霖部隊發現,關了起來。
走海路,相對好一點,從上海乘船取道日本長崎到海參崴,不經過中國的北方。但由於在海參崴有日軍干涉,蘇俄遠東一帶也有白軍盤踞,所以走海路也要格外小心,否則同樣會惹來殺身之禍。
不管走那條路,為了縮小目標,每個人都必須進行相應的職業化裝,以應付關卡盤查。
一九二一年四月,通過海路走的第一批出發了。他們在伯力等候黑龍江解凍,給學社發來了電報,稱「一路平靜,某人十分表歡迎。」
「烏拉……」任弼時用剛學會的俄語歡呼起來。「某人」指的是誰?難道是列寧,還是指列寧領導的聯共黨。
於是,以劉少奇牽頭的任弼時、蕭勁光、羅亦農、任作民、吳芳等十幾個人組成的第二批准備動身。
上海的五月,風和日煦,花紅樹綠。在陽光的照耀下,黃浦江面碧波蕩漾,金光閃閃。
這一天,為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任弼時化裝成一個理髮匠,手裡提着一個理髮工具包,和十多位同學在十六鋪碼頭登上一艘郵輪,開始了他們赴「西天取經」漫長而艱難的旅途。
最艱難的路,其實也是通向自己的路,關鍵是能否找回自己,確信自己,超越自己。路總是自己踩出來的,也是自己走過來的。一直行走的人,總能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看到路的盡頭的峰巔和輝煌。
這是任弼時第一次在海上航行。當他迎着略帶咸腥味的海風站在甲板上,看到從海里冒出濕漉漉的太陽燒紅了東天的雲,燒紅了眼前的海,一排排山嶺般的巨浪呼嘯着撲向船舷,激起一個個雪白的浪花,便立刻隨着這巨大的激流而激動起來,猶如置身於一個萬馬奔騰金鼓齊鳴的戰場。
郵船在海鷗的簇擁和鳴叫中晝夜兼行,給一望無際的大海增添了無限的生機和詩意。途中在日本長崎稍作停留後,即調頭往北。黑色的浪濤載着一葉孤舟,載着人們各自不同的心境,載着不可預知的希冀和夢幻,向俄羅斯遠東邊城海參崴駛去。
船在大海上顛簸幾天後,到了日本長崎。輪船在九州島西岸這個著名的港口加水添煤,休息一天。次日,直奔海參崴。船越往北走,天氣就越冷,那裡還是一片冰天雪地。
冷,極冷,這是任弼時和他的同伴們始料未及的。這些南方青年,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裡的春天比江南的嚴冬還要冷,誰也沒有帶上足以禦寒的衣物。
當黎明的天光再一次照亮太平洋黑色的海面時,任弼時和他「同舟共濟」的戰友們到達了海參崴。上岸後,只見四處都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和插着膏藥旗的運兵車,來往的行人都說着咿哩哇啦難懂的語言,他們感覺好像來到了另一個星球。
走出國門,來到另一個世界,不同的建築,不同的人種,不同的語言,令他們產生了好奇感。儘管遇到了許多困難,飽嘗了許多辛酸,但他們的熱情依然不減,甚至是亢奮的,哪怕對一個細小的事物,都充滿着極高的興致而無一絲倦意。
海參崴(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名來源於滿語,漢譯為「海邊的小漁村」。它位於俄中朝三國交界處,三面臨海,擁有優良的天然港灣,是俄羅斯在太平洋沿岸最重要的港口,也是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終點。由於帝國主義國家的武裝干涉,蘇維埃政權在遠東的管轄範圍只到伯力,海參崴仍被日軍控治着,共產黨在此還處於非法狀態。
在華僑開辦的一個簡陋而整潔的客房裡,大家不吭一聲,都在為下一步的行動一籌莫展:雖然他們持有楊明齋的介紹信,但人地兩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也不知道該找誰接頭。
劉少奇看到報架上有中文報紙,靈光頓現,茅塞大開。他激動地對同學們說:「有辦法了,我們可以去報社了解哪裡能找到布爾什維克。」
「對,記者是消息靈通人士。報紙上印有報社的地址,我們現在就去。」任弼時興奮地說。
經報社總編輯的指點,他們見到了以海參崴大學教授為掩護身份的共產國際遠東局工作人員伊凡諾夫。
劉少奇與伊凡諾夫握手後,隨即掏出一封信說:「這是楊明齋同志寫給您的信。」
「好,歡迎同志們,一路辛苦啦!」伊凡諾夫看完信,用帶有洋腔洋調的漢語說,「海參崴正在鬧鼠疫,對流動人口查得比平時更加嚴格。再說,這裡是多股政治勢力犬牙交錯、明爭暗鬥的地方,情況很複雜。請你們儘快去伯力找紅軍,不要在此久留。」
「怎麼去?我們對這裡的情況不熟呀!」劉少奇為難地說。
「乘火車去!這裡有直達伯力的火車。」 伊凡諾夫從衣兜里掏出幾張紙片,「這是秘密通行證,每人一張。你們一定要妥善保管,不見紅軍不要露出來。否則被俄國白軍和中國東北軍閥部隊或日本人發現,那就有生命危險了。」
「好,謝謝您,伊凡諾夫同志!」劉少奇接過秘密通行證說。
這些與眾不同的被外國人稱之為「外國人」的中國學生還是引起了有關方面的注意,他們被北洋政府駐海參崴總領館懷疑是孫中山派到俄國來的革命黨。當天夜裡,幾個打手模樣的壯漢突然闖進小旅館,不由分說地把劉少奇和吳芳帶走了。
領事館的大廳里,木質地板踩上去吱嘎吱嘎直響,越發令人感到陰森恐怖。一個當官模樣的人坐在正中,兩邊站着刀槍手,有點像古裝戲裡都督升帳的場面。
當官的拍着桌子,陰陽怪氣地問劉少奇:「你是幹什麼的?」
劉少奇雖然初臨審訊場面,但事前已有精神準備,特別是他對自己所帶的這一干人的巨大責任感,使他很快把恐懼放到一邊,鎮定自若地說:「做衣服的!」
「你再說一遍!」審訊官聽不懂劉少奇的湖南鄉音。
「做衣服的。」劉少奇用手比劃着說,「我們那兒嚴重受災,衣食無着,迫不得已背井離鄉,出來做手藝謀個生計。」
「哦,是個裁縫。」審訊官將信將疑,「把手伸出來!」
審訊官抓住劉少奇的手仔細察看一番。好在劉少奇在留法預備班工廠實習了一年,手掌上的老繭還沒有完全蛻掉。
「嗯,像是個做工的。」審訊官又說,「你的廣東話實在難懂,我再問你,你要慢慢說。」
「我不是廣東人,我是湖南人!」
「怎麼?原來你不是從廣東來的……」
海參崴有許多來自中國南方的打工青年,大多從事理髮、裁縫等手藝活。劉少奇在回答時始終堅持是做裁縫的,講的是滿口湖南土語,又不是來自革命黨集聚的廣東,領事官員問到日上三竿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把他們放了出去,但暗地裡仍在跟蹤監視。
劉少奇和吳芳深夜被人劫走了,不知被帶到什麼地方,任弼時他們都很着急,但又沒有什麼辦法。他們坐等了一夜,直到劉少奇和吳芳平安返回。
來自西伯利亞的冷風,吹得他們打起了寒戰,快樂的心情也被吹得一乾二淨。發生了這次曲折,劉少奇決定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集體行動目標太大,他們決定分散上火車,約定到了伯力再會合。
臨行前,他們分別化了裝,根據本人的氣質特點打扮成各種職業的旅客。劉少奇和蕭勁光化裝成裁縫,任弼時化裝成理髮匠,曹靖華化裝成新聞記者。大家都裝作互不認識,只能暗中關照,用眼神說話,以約好的動作來示意。
天太冷了,火車的車窗都結着厚厚的冰霜,根本看不到外面。由於火車靠燒煤的鍋爐提供動力和取暖,不時地聞到未燃盡的很濃的煤煙味。也許是車上的旅客太多了,把火車給裝得過滿了,火車在風雪中行駛得很慢,經過一整天才到達烏蘇里。
烏蘇里因中俄界河烏蘇里江而得名,現為蘇俄紅軍和日軍防線的交界處,伊曼河大橋橫貫南北。橋南是日本控制區,橋北是蘇俄控制區。由橋南去橋北,各路口都有日本兵嚴格把守。
為了安全,十幾個人分為若干小組,分散在乘客中間。任弼時和蕭勁光兩人一組,表面上各走各的,裝作毫不相識,只能在暗中相互關照。
連日來,因為氣候寒冷,又沒有足夠的冬衣,任弼時患了感冒。但是不能停下,不能掉隊。為了不影響集體行動,任弼時甚至沒有告訴大家自己發燒了,而是帶病同大夥一起趕路。
伊曼河到了,關卡對過往人員一一進行盤查。對此任弼時是有思想準備的,雖然非常緊張,但是想到身上有正式商業護照,只要自己坦然面對,估計不會有什麼意外。
不料,此時檢査新添了測體溫一項。因為這一帶正在鬧瘟疫,過往行人都要接受檢疫。別人不着急,任弼時卻暗自叫苦,擔心過不了關。
蕭勁光在任弼時前面順利地通過了測量體溫等檢查,隨即放行。輪到任弼時檢査時真的出問題了,由於他的體溫偏高,當即被作為鼠疫的疑似患者扣留下來。
這可急壞了蕭勁光,眼睜睜地看着任弼時被帶走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急忙趕到集合地點向劉少奇報告。
任弼時被關進一個掛有「鼠疫患者拘禁室」木牌的黑屋子。現在和同志們失去了聯繫,但他極力鎮靜自己。他覺得自己早有思想準備,身上又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口供也編得十分周密完整。所以他不害怕,只是沉着地等待着。
一個當官的命令士兵:「看看這毛孩子身上有什麼油水?」
任弼時用俄文說:「很遺憾!在我身上找油水,和找鼠疫菌一樣困難!」
「你……」那個當官的沒料到任弼時也懂俄文,吃驚地打量着他。
這時,任弼時一邊打開自己的布包一邊說:「別害怕,沒有鼠疫菌,這就是我的全部東西。」
匪徒們一看,全是理髮工具,感到非常失望。
複查時,任弼時除了一口咬定自己是理髮匠,要去俄國謀生外,還在測體溫時巧妙地將體溫表倒過來伸在腋窩裡,使水銀頭靠外 。這樣,體溫顯示正常了,他便被放行。
矇混過了關卡,任弼時大大鬆了一口氣。此時,他身上已經一文不名了,而通向莫斯科的路還那麼遠,怎麼辦?他抬頭望了望那遼闊的天邊,望了望這陌生的土地,於是果斷地決定:走!
任弼時下定了決心,就是討飯,也要討到莫斯科。有鐵路線,就不會迷路;有手,就可以幹活掙飯吃。晚上,他隨便到哪個柴堆里睡一覺。只要腳能走,就心滿意足,謝天謝地了。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能走!走……
任弼時爬上一列北上的火車,兩天後終於到了伯力。意外的是,他和大夥不期而遇。任作民首先發現任弼時,他跳起來向身後的同伴們高聲歡呼:「快來呀!任培國在這裡!他已經到這裡來啦!」
任弼時受到夥伴們熱烈的歡迎和親切的問候,特別是蕭勁光,一把抓住他連聲問是怎麼脫離境險的。大家圍了上來,一個個和任弼時緊緊地擁抱,喜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伯力位於黑龍江與烏蘇里江會合口東岸,是俄羅斯第五大城市,也是重要的航空、水路、鐵路重鎮,俄羅斯遠東重要的交通樞紐。現在,伯力是蘇聯紅軍控制區。進入伯力後,他們如釋重負,精神上一下子放鬆了。紅軍的熱情接待,使他們感到就像回到了家裡一樣。
在伯力休息了十來天,他們又分批繼續趕路,任弼時和羅亦農等乘火車走陸路,蕭勁光、劉少奇等乘船走黑龍江水路。幾天後,兩路人馬在阿穆爾州的黑河再次集中,由此乘火車經赤塔穿越西伯利亞奔向莫斯科。
這一路仍然是冰天雪地的旅程,物質生活條件極差。年輕的蘇維埃國家正處在「十月革命」勝利後的政權初建及經濟恢復時期,還要繼續肅清白匪,熬過連年戰爭造成的經濟匱乏,飢餓和寒冷不知奪去了多少人的生命。
他們搭上一列載貨的悶罐車,沒有暖氣,沒有餐車,沒有熱水。每人領到一個像枕頭一樣大的黑麵包,作為全部行程的乾糧。餓了,就啃幾口黑麵包,但誰也不敢多吃,因為不知道這一路要走多少天。
因為沒有煤,火車就靠燒木柴推動機車,列車總要掛上盛木頭的車廂。一天,機車煙囪飛出的火星落在車廂頂上,風一吹就引燃了車上的木柴,頓時火焰升騰,煙霧瀰漫。沒有辦法,他們只得下車撲火。木柴被燒光了,他們就到沿線堆放木頭的地方去搬運。
有時遇到鐵路被白匪破壞了,他們還要下車修路。與《鋼鐵是怎樣練成的》保爾和共青團員們修軼路的情況一模一樣。偶爾也會遇到一些零散的白匪騷擾、襲擊。所以火車走走停停,如同「老牛拉破車」,總是開不起來。[1]
作者簡介
武立金,原總參某部副局長、天津市政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