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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冬夜
圖片來自免费素材网

《乡村冬夜》中国当代作家黄爱华的散文。

作品欣赏

乡村冬夜

太阳在山垭口努力地往上挣扎,却还是敌不过蜂涌而来的暮色,慢慢地,由一轮耀眼的火球变成一只红黄的盘,围绕的云也被这红晕染着,陪太阳涂着最后的一抹色彩,阴影越来越浓,终于,红盘被吞噬了。

望着沉入山际的太阳,忙活的农人们叹着气,没完忙的活,只有等明天了,日子太忙,真恨不得扯根绳子把太阳拴起。在暮色的催促里,他们扛着挖锄,挑着粪桶忙忙地往家赶,农人们知道,暮色也不会停留太多,黑夜会随之而来,家里家外,还有一大摊事。白天和黑夜分了工,农活也分了工,白天有白天的农活,晚上有晚上的农活。

各家各户的鸡、狗、牛、羊在天黑之前自动进圈、钻笼,这些动作它们烂熟于心,就像是祖祖辈辈流传的规矩,谁也不会走错,也不会不回家,恪守着自己的那点方寸之地,恪守着对家的忠诚。就像农人恪守着土地,哪怕贫穷、艰辛,依然固执、长久、永不叛弃。这也是一种特别的乡村之道,生存之法,和城市的宠物相比,它们则更加懂事,实而不华。睡了一整天懒觉的猫此时精神抖擞,伸伸腰,洗脸抖毛,为出门做着准备,对于夜晚,它们比人要淡定得多,它们是黑夜的行者,也是黑夜的拥有者。

霜风四起,冷冷地掠过村上,呼狗唤猫的声音悠然远去,草木垂头,牛羊寂然,乡村的冬夜,就真正来了。

乡村的冬夜,火才是真正的王者,有火就有温暖,有火才有故事。灶膛里,旺旺的柴火烧起来,那柴火,烧红村上一轮轮的太阳,熬沸村上一瓢瓢的月亮,周而复始,为农人熬春煮夏,世间的杂烩在锅里扑腾。火如莲,锅若佛,一火一锅,尘世的油盐醋米便在沸腾的汤菜里参禅悟道。

灶门口,负责烧火的我夹着一块块的花块柴,把火烧得通红,火就卟哧卟哧地响起来,母亲说,喏,火在笑,我听不明白,火为什么会笑,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忙进忙出的母亲没时间解答我的问题,只是说,火笑就预示着家门平安、吉祥。我拿着吹火筒使劲吹,想让火更大声音的笑,火筒口在我唇边印下一个黑色的圆圈,如同那谜底上的封印,永远无解。但直到今天,我都坚信,火是会笑的。

而那灶膛里燃烧后的灰烬,总似要诱惑人家做点什么,才不负那一膛柔软。饿得急慌慌的我们,捡一撮红苕或是洋芋,倒进灶膛,用火钳一一摆好,再用灰烬闷上,稍后,再把红苕洋芋翻个面。这些土里生、土里长的东西,也只有在灰里烧、火里烤,嵌入泥土的气息,才能呈现出最原始的美味。不一会儿,就有香气从灶膛里飘出来,刚开始,是一丝丝的,钻入鼻孔后,再就闻不见了,忽然,大把大把的香味,从灶膛里跑出来,撒着欢地往人怀里撞,撞得人浑身都是烧洋芋烧红苕的味道,饭桌上,有烧洋芋红苕的味道,猫狗的碗里,猪的食槽里,牛羊的栏圈里,都有它们的味道。它们霸道、蛮横地把一切都变成了烧洋芋红苕的味道,所以,村庄流淌的味道,也就是红苕洋芋的味道。

灶火是乡村漫长冬夜的温馨,是一家人生活的期盼。而火塘,却是一种岁月,是让人一生都可以咀嚼的念想,随着时间起伏,凝成魂魄,慢慢沉淀在人的骨髓里。

早在秋来之际,家家户户就筑好了炉子,只待那寒飞嚎、雪花飞的日子来临。乡村的炉子,大都是土火炉,用带粘性的黄泥、石灰一层层的糊上去,用拍板把炉子拍紧实,这样烧火的时候才不会裂。

冬天的夜晚,我们围在火塘边,烧着洋芋,蓝红色的火苗舔着洋芋,我们眼巴巴地瞅着,时不时将洋芋翻一下身。爷爷捻着花白的胡须,给我们“摆经”,爷爷摆的经,大多是“鬼经”。在乡村长大的孩子,谁没有听过几个“鬼经”?爷爷摆“长鬼”:有一种鬼,要和人比高矮,人肯定比不过鬼,那怎么办,抛草鞋,将草鞋抛得高高的,鬼就比不赢,就气死了。气死后的长鬼,要么是变成的一堆牛粪,要不就是一蓬乱草。以后,我在路边遇到牛粪和乱草,就跑得飞快,生怕它们就是长鬼变的。

爷爷还摆经,有个人正在屋里烤火,听到外面有毛狗子在喊,他顺手拿起火铳,从窗户往外面瞄,准备打死那个毛狗子,突然,他看到那只毛子四爪趴在雪地里,似是身上压了什么重东西,往前拱一下,就哀嚎一声。那人再仔细一看,毛狗子身上没看到东西,却从它身上倒映下来一个长长的影子,原来,是鬼骑到毛狗子身上了,那毛狗子驮不起鬼,走一步,喊一声。那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就悄悄地退了回来,后来晚上再听到毛狗子喊,再也不出门了。

我听得汗毛倒竖,吓得躲在火塘屋的最里面,生怕那鬼撞门而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趴在窗户往外看了,生怕在那白毫毫的雪地里,冷不丁地就窜出个影子来。

我们战战兢兢地听着爷爷摆“鬼经”,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烧洋芋,似乎只有把恐惧吃下去,才不会让人害怕。煤油灯下,母亲扎着鞋底,昏黄的光晕里,闪跳着簌簌的抽线声,每响一声,犹如神秘的天外来音,让人心惊肉跳,屋外,风打着唿哨掠过树梢,凄厉、哀怨。

这种让人心悸却又让人温暖的感觉,那种想听故事却又害怕“鬼”的心情,让人百转千回。小时候,努力地想挣脱这种害怕,而现在, 却心甘情愿沉在这种害怕里。那些被火塘浸润出来的故事,带着鬼魅而又温暖的气息,让人抗拒却又让人沉沦。而今,故园已远,火塘依稀,而记忆,却如树的根须,早已经深深扎根在血脉里了。

在冬夜,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推磨。冬天了,圈里的猪要加紧催肥。肥猪在春夏两季拖大了架子,在秋冬就要补膘。秋天主要补红苕洋芋,有大量的糖份和淀粉补充,猪一天比一天肥壮。冬天时,苞谷粉主要是坐膘,膘厚的猪才有油水。

一筛一筛的包谷籽放在大石磨前,大人掌磨架,我们在旁边搭把手。磨架转动,磨子也跟着转起来,一推一拐间,苞谷便磨成粉。我们嘻嘻哈哈地跟着磨子一前一后转,推了半天,胳膊酸得就没劲了。有时也想自己单独推磨,可磨架转个半圈,便拐不动了。我和姐姐又搬又推,才勉强转过去。父亲说,推磨要一鼓作气,如果中途稍有松懈,磨子就拐不过去。多年后,负重前行的我才明白,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在磨难面前,不知拐了多少弯,一次次停顿,一次次重来,我有多少次就差点没拐过去。

就这样,磨子转一圈,我们转一圈,记不清磨盘里的面粉满了几次,筛子里又添了几次包谷,只觉得大汗淋淋,浑身酸疼,似是一种无盼头的绝望般,只是麻木而机械地跟着石磨来来回回地转,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才说,好了,我们如释重负,飞也似地逃离这让人疲惫不堪的农活,但第二天晚上,石磨又会轰轰转动。日复一日,石磨转着一家人的生活,我们转着自己的年轮, 转了很多年,从懵懂少年转至青春韶华,如今,那种轰轰作响的声音,还在我的心上,一圈一圈地转。

待把所有夜间的活路做完,夜已深了。我们爬上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头一挨枕,马上就睡着了,估计连梦都没有。

可是大人们却说,人是有的,并且,梦是很灵的。他们站在晨曦初露的田里,津津乐道地讲着头天晚上各种各样的梦。比如说,有人头天晚上做了一个亲梦,第二天家里就肯定会来亲人。我们有时候出门,过段时间回家,母亲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们今天会回来,我昨天晚上做了亲梦。也有梦见别人家不好的,一段时间后,那家人果然出事了,或是有人去世,或是有人生了病,做梦的人叹惜道,我就知道他家不吉利,这梦真的很灵。还有梦见自己家或添人丁,或有吉祥之事,往后果真一一灵验。

梦是乡村生活的另一部华彩乐章,也是乡村所有生命的灵魂寄托,村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梦的元素,一滴露水、一只蚂蚁都是梦的一部分。似乎只有梦,才让枯燥的生活有一种更深长的意味。那些或长或短的、幸运或不幸的梦,带着无尽的思念与期盼,或悲伤,或欢乐,在夜晚柔软温暖的被子里发酵,穿越重重黑夜,于第二天清晨出发,以此抵御漫长的时日和人世的艰难与不易。

我一直稀里糊涂地做着梦,也不知道,我的梦是否灵验。我也做过亲梦,父亲自那年秋天去世后,一个个的冬春夏秋,我做了数不清的梦,一直梦见他,梦里的父亲忙里忙外,跟我们讲话,和我们做事,让我们做这做那,音容笑貌触手可及,可是,醒来,父亲就消失了,这是我最亲最亲的梦了,可我知道,我那远行的父亲,是回不来了。 [1]

作者简介

黄爱华,湖北省作协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