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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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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土》中国当代作家冯秋子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丢失的土

一九九九年七月,巴顿放暑假,我们去了河北丰宁县坝上草原——大滩镇元山子东道自然村,住进旅游站的一个蒙古包。

丰宁满族自治县,紧挨过去察哈尔蒙古八旗“四牧群”中的三大牧群,出产的“口马”“口羊”“口蘑”名声在外。我们住的东道自然村,耕地稀薄,沙地牧场放任自生。它西邻河北沽源,东接森吉图,往北,连接内蒙古锡林郭勒盟的太仆寺旗、正蓝旗和多伦。而正蓝旗是蒙古语标准语言基地,元朝时重要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元朝迁都大都(北京)后,正蓝旗境内的元上都改为陪都,每年夏季,元朝皇帝率领众臣僚回到元上都避暑、处理政务。上都和大都并称两都,十三世纪时,上都这座名城通过《马可·波罗游记》远播四海。到明代,此地属北元云需部万户游牧地。清乾隆元年,清廷于察哈尔左翼四旗置四旗直隶厅,四十三年改为丰宁县。以后丰宁划归卓索图盟,成为当时内蒙古地区六个盟制之一,民国以后丰宁分割出去归属热河省。新中国成立后,一九五五年热河省建置被取消,所属丰宁等县市划归河北省。

巴顿比较熟悉丰宁西北部的内蒙古,每次乘火车回去,兴奋不已。从低海拔的京城,攀旋进入中国北部山脉紧缩、沟壑纵深的断块山地,海拔一千到一千五高处。而姥姥家,是在蒙古高原上,隶属察哈尔右翼旗部,位于海拔二千四五百米处,山势相对和缓,间有望不到边涯的草场、荒野。在那里,开垦的农田,要么沉闷于风雪,要么奄息于风沙,村庄与村庄之间,相距非常遥远,它们被戈壁草原隔断在寂寥的北方。巴顿想在那里上学,我没同意,做母亲的不能放弃抚养孩子的责任和义务,他就说上完学要回到那儿当一名体育教师。但愿他的想法能够持久,他在北京住的院子里踢球,“撩了一下脚”——他这样向我解释,就把邻居的玻璃踢碎了,第一时间赔礼道歉,打扫碎玻璃片,找地方更换玻璃,仍愧疚致歉。有一次玩儿得高兴和小朋友们喊叫出声,被占地建房的一家公司的领导抓住拍了一个耳光。我不确定,有一天,他忘记了在北京踢球的经历,还会不会想去内蒙古当一名他称做“自由自在”的体育教师。

这是巴顿第一次坐长途汽车,不去姥姥家那边的草原,而去另一片草原。这片草原也坐落在那么多的高山上,他感到惊奇。他说,原来所有的草原都是在高山上,所有的草原都离太阳更近。

傍晚,我和巴顿出去骑马。这片低山丘陵草场,蒲公英、黑麦草、羊草、散落的野蘑菇和杂类草,让我和巴顿像置身在察哈尔家乡的草甸子上。

草地里只有两个当地人,牵着两匹马,一马雄健,站着就想往出蹿;一马低矮,闷头吃草。巴顿提出他骑大马,他七岁时在内蒙古学会骑马,嫌小马跑不快。小马的主人刘亚飞是借马来让客人骑的。骑到半途,原主人又送来一匹马,刘亚飞上马,和我并排,一边骑马一边拉呱。刘亚飞借来马两匹租出,所得的二十元费用归马主人(其中两元交税),他另得小费十元。我上马前他跟我讲定价格。刘亚飞是满族人。我问他,现在还保留了哪些满族人的习俗。他说现在没什么忌讳了,讲究也没有了。看了电视剧《雍正王朝》,老辈人讲起过去的礼节,他们就听,只剩下听的份儿了。

满天满地的乌鸦,在夕阳的残红里追逃,那些站在电线上、跟着电线荡漾两下的乌鸦刺刺啦啦地叫唤。我来坝上前一天,跟母亲通长途电话,她说腿疼,不能下地走路了,坐在炕上看天上的乌鸦。乌鸦刚把旗里的广播线扯断,把母亲喂狗的食物也带走了,母亲给院子里那窝麻雀洒的米麻雀都没吃着。现在她下不去地,出不了院子,她窝在炕上等人来帮她给小鸟送点吃食。

我交了坐骑。返回驻地已是黄昏。微光照射,浅草疲惫地喘息。而乌鸦成群结队踞守在草地里吵嘴。刘亚飞说这是不吉利的东西,但猫头鹰更不吉利一些,老乡从不伤害这些个东西,怕惹出什么麻烦。他们到冬天打一种叫斑什么的鸟。是国家保护鸟类吗?他说管它保不保护呢,到城里,一只可以卖到二十几元。还有山兔,冬天多,夏天也不少,但夏天的兔子有青草味,不好吃,老乡一般不打,到冬天家家下套子。噢,不用操心,当然不能伤到马。狐狸?有,还有呢。现在人们不太打狐狸了。但是打山羊。这里没有黄羊,他们打黄羊要到北面一百多里外的内蒙古锡林郭勒地界打,可那里规定不让打野生黄羊,这边的人悄悄过去偷猎,那边的蒙古人若是碰到,就把人放倒。

说到短处,我一时语塞。我曾经早出晚归,拍摄纪念抗战的纪录片,拍摄活佛转世的纪录片,但没做过一部牧人和偷猎者之间迂回交战的纪录片。想过多次,也没真正动手去做。家乡的野生动物几近绝迹,广袤的草场日暮途穷,悲怆世事时有见闻。说实话,有好多年了,很忧虑,内心不得安宁。

内蒙古人对偷猎和破坏草场者无可奈何。最近几年,每次回家,都能听到发生在家乡的关涉草场的伤人案或命案,以暴易暴,粗陋、悲惨。在日益退化的草场上,牧人白天喝喊、恐吓偷猎者,夜晚打伤甚或偶尔打死耧地毛(发菜)的农民。除附近的农民外,很多偷掠者是从宁夏远道过来的农民,他们成群结队进入草地,将内蒙古的地毛大规模运输回宁夏,挑捡加工,精装成品,包装袋上印“宁夏特产”向全国甚至海外出售。耧过地毛的草场从此裸露,不再有混生草芥。昔日繁茂的草场,就这样被人为损毁、撂荒,沙石泛起,刮得漫天遍野,牛羊无草可食纷纷倒毙。于是牧民拿起猎枪保护牧场。一俟案发,警方去现场走一趟,草草询问一番走人了事。死者扔弃荒野,任狼和秃鹰分解。

一个人自生,可能就此自灭了。一个家走出去一个人,可能这个人再没能回来。一个村庄二三十人和别的村庄的二三十人结伙……很快组合起二三百人的队伍,每隔十来天就出发,去草地做发财的梦。白天像人,躺在坡地低洼处挖掘的等身长的地洞里睡觉;黑夜似鬼,悄悄潜进白天侦察好的草地耧一夜地毛,天蒙蒙亮返回地洞,在睡觉的地洞边上埋伏好裹着杂草的地毛,一觉睡到黑,等待下一个黑夜降临。返回村庄时也许某个同伴已经不在……我曾经跟踪采访内蒙古地域一个耧地毛的青年农民和他的妻子。那位叫郭四清的农民丧失了昔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不愣”气概,记忆消退、目光呆滞。他的妻子劳花对我说,她丈夫“一走十几天,哪有吃的带呢,一天顶多吃一个窝头,有水喝一口,没水就干着,实在渴得耐不住了,喝草地的水泼洞积的绿毛水,怕被人发现不敢四处走动,一白天尽窝在地窑里头。能回来算事,回不来那就回不来了。能怎么着呢?”她在地里锄草,顺带瞭望那些出去耧地毛的男人们的身影。“没钱交税,孩子们上学也没钱给学校。”

牧民与草依稀生长,对草场一般不有暴殄、暴利之心,其后生晚辈从小被灌输“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和心脏那样爱护草原”。劳花说,这些她也知道。“咱们的铁耙子真的把人家的草败倒了。铁耙子下去,草就连根拔出来。”她丈夫跟村里的男人们冒险在深夜耙耧草地,所有耧到的乱草都塞进编织袋,等逃出牧民的领地,再粗粗挑捡。回家后浸泡,梳理,一根根把地毛细挑出来。耧二十多亩草地能得到一斤地毛,进一趟草地净耧地毛五至十斤不等。有人专门走村串户收购地毛,卖到南方一斤能得二三百元。她说她只能挣个小头。我说郭四清会不会再去?她吭哧了一会儿,说,要是没办法冒死也得去耧呀。

河北丰宁大滩镇元山子东道自然村的刘亚飞说,这些,他们这儿也有人干。

刘亚飞家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有两匹马,靠租马乘骑一年可以收入两到三千元。他们村满族居多,汉人、蒙古人也有,各族人们都会种地。一百多年前,这里是一片深草地——我想,这儿也许跟我家乡一百年前一样,也是风吹草才能低下那种景气。刘亚非说,他们县的地盘在河北是第二大。他笑着说,他们迁移到此地的时候,这里更大。快有一百年了吧,迁到这儿。他们在关里受不了欺负跑出来的。我推算,正是清朝帝虎落平川、下岗歇菜的时候,满族人那时节万马齐喑。

结束骑马,我付了多一倍的小费。刘亚飞很高兴,说明天八点他等我们“娘儿俩”。

第二天,我和巴顿按时出了木栅栏。有农民走上前来让“骑马”,我们说不行,约定下了。栅栏前面都是马,都是当地人,还有拴马的一米半高的木桩子。我们从他们身边穿过,没有看见刘亚飞。终于见到头天租借给刘亚飞马匹的老乡,他抬手一指西北方,说刘亚飞的马在那儿,有人骑呢。那是一片看不见马和人的草坡地。我和巴顿一面等待,一面在草地里晃悠。捡了几个小蘑菇。巴顿问:“我们必须等那个刘叔叔和他的马吗?”我说,头天说好了,得守约。我们踩着露水走到草场深处,希望能够碰到刘亚飞和他的马。直到中午,未果,我们只好返回。在木栅栏前的集中地,见到刘亚飞在跟抽税的人高声交涉。

周末,旅游站举行篝火晚会。百里以外的内蒙古正蓝旗乌兰牧骑的散兵游勇赶过来包场演出,一场晚会,一个队员挣一百元左右,而旗乌兰牧骑日下已经开不出他们每月降至二三百元的工资。这群特古斯(时任正蓝旗旗委宣传部长,我们认识)的兵,唱《青藏高原》,嗓音条件比李娜天然、宽厚,颤音悠远,但那位姑娘只把歌当作声音,当成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声音发出来。没有人相信她的声音不是从里面生长出来。她一出生,一种长草的土地就坐进她的身体里。依照高原的水草薰染,她会日益地朴质、丰腴,因为一生一世,复又一生一世,那种持续的生活信念和精神本分会轮回、生长。只不过,一段时间以来,她忽略了草地,身心脱落,变得既亲近,又陌生和遥远,她唱歌时候呼出的冷空气断断续续地飘忽,也许她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声息挂上了霜。声音里面,不经意、不快乐,已然厚厚地铺了一层什么。还有,造物主安植在心田里的和美、顺应的节律,也被斜插出来的力量搅扰得起伏不定。在听众看来,心不在焉的乌兰牧骑女歌手,对自己的天赋保留着自信,她只是不耐烦自己正从事的歌唱工作。从听者的角度看,是演唱者遗弃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心声跑远了。一个人的心声去了哪里?她的眼睛迷茫,虚妄,冷若冰霜。

那种感觉是怎样发生的,怎样发展的?原始的,像土地一样的分量减少了。原本的激情,真心诚意的活法和态度,眼见着消失了。人变得不那么单纯、不那么踏实,不那么自信,不那么相信他人,不那么快乐,不那么幸福,不那么安于现状……她只是一味地输送出颤动的嗓音,她的声波在夜空里来回滚动。歌曲的内容和她发出来的声音的内容已然间歇、消逝。这是我从西部到东部内蒙古常能听到的年轻人的没落声息。

听着司空见惯的公共歌声,无可奈何。

我发了一会儿呆,进去跳舞,又坐下来喝了一些啤酒。见巴顿正和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沙土地里、在空旷的乐音里,欢歌笑语。跟孩子在一起,还是觉得幸福。

回到草地,放松不少。多年离家在外,现在这些草场,这些原来北方各少数民族,匈奴、东胡、乌桓、鲜卑、柔然、突厥、回纥、契丹、女真……割据活动的地区,真实地铺展在眼前。这片经年流渗鲜血汗水的土地,被一盏高高悬挂的电灯叠映出一些花样,忽忽然然闪动,让人欢喜,又有一点哀痛。默饮了一些生啤酒,感觉稍好一点。可这时,千年古话真就黯然照映了。

许多真实确实已经消失,真实的幸福,真实的悲苦,真实的拥抱,真实的哀悼……还有真实的爱恨恩仇。一种真实逝去,另一种真实生还,好比真实的绿色牧场几十年间一下子消退,冷酷的黄沙走石漫天遍野。

人活着,时常会感觉到真实的干燥和残酷。

突然想到忽必烈和其兄弟之间的征战。成吉思汗之子拖雷的第二个儿子忽必烈,对中原的制度和文化嗜好很深,在他身为亲王时,奉兄长蒙哥大帝之命多次率众南征,每战必胜,每胜必使新征地的新臣民归心于他。一二五六年,他命人在桓州之东、滦水北岸的龙冈营建宫城,三年后完工,命名为开平府,就是今正蓝旗元上都遗址——此地离我们所在的旅游站仅有一百公里之遥。一二六○年,忽必烈在开平府被推举为蒙古合汗,他的弟弟阿里不哥几乎是同时,在西部大汗都城哈刺和林被支持者推举为合汗,于是兄弟二人多次兵刃相向。开平府升为都城、定名上都的第二年,即一二六四年,大败的阿里不哥及其同党诸王前来向他的兄长忽必烈投降、请罪。兄弟二人在御帐里相隔阒望,潸然垂泪。不幸,元帝国末了,到继元代遗业、统一蒙古各部的鞑靼国,以及各部随后几百年的聚散合分,无不败于蒙古后人间不休的争夺、离析、内乱。生灵一再失声,景致再三荒芜。

有一句蒙古谚语,翻成汉语大意是:覆灭的火焰自燃。

草地连起的城廓,像人的耳朵。它能完成什么呢,只为让人躲在窝廓里面吗?我的家人是在那里。可是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们也听不到我的。我的忧郁,在这轰鸣着幸福的时刻,那么多地充盈到我的心里。我的心境是那个草地的城廓无法窥见的。

人与人是不是有另一种渠道可以连接,像草地那样式的?草地有生命,和人一样,但也和人一样,颓萎,没落,虽有犹无。谁愿意注意它,倾听它呢?需要草地的人,是些顽冥的人,虚弱地依附于草地,想请草地倾听他、帮助他,而不是谦恭、虔敬地倾听草地、帮助草地。人顾不上草地,顾不过来草地,草地的秘密终将像人的秘密那样,随同季节一起生长和泯亡。

我在这里,等待一个声音。我母亲正在察哈尔西部的家里,等待一个人来帮她给院子里的麻雀送一点粮食。 [1]

作者简介

冯秋子,出生于内蒙古。作家,编辑,艺术家。。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