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记（一）(高丽君)
作品欣赏
“杀手”记（一）
今天上课的内容是《陈情表》。处理完字词，我慢慢导入新课：“苏轼讲过，读《出师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友。今天我们学习的是一篇辞官的文章，也是一篇至情至性的孝敬报恩的文章。西晋时，有个叫李密的人，给晋武帝写了一个奏章，叙述了个人命运乖舛、从小孤儿的情况，回顾了祖母抚育自己的大恩大德，及报答祖母侍其终老的决心。除了感谢皇帝知遇之恩以外，又倾诉不能出去做官的苦衷，它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抒情的代表作之一……”接着有意识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头看课本。我知道此时的他，内心一片汪洋大海，浪涛翻滚。师生一起读课文，“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他没有读，忽然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
他同桌看了我一眼，说：“老师，XX 不舒服。”
我走过去，“需要去校医室吗？”
他没回答，索性用校服袖子遮住了脸和头。同桌忙忙掩饰，“今早他就说自己胃不舒服。”
我挥挥手，没说什么，继续讲课。文言文教学，正字正音后，梳理文意是关键。大家一字一句翻译课文，处理文言诗词虚词语法现象，他猛地站起来，眼睛红红的，说：“老师，我出去一下。”
“好。”我不动声色。他挤出座位，背上披着一片同学愕然的目光，低头走出了教室。
昨晚晚自习，学生都在做练习册，只有他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忽而眉头紧皱沉思冥想，忽而脸颊发红挥笔疾书。我以为他在抄作业，便轻轻走下讲台，到他身边，顺手拉过课桌上的纸。他怵然一惊，支起身子，茫然看着我手中的东西。
沿着他目光看，才发现原来是给朋友的一封信，还加了题目：《一个血性汉子的梦想》。手机微信遍地花开的今天，还会有写信的学生？我好奇地盯着纸上的文字，忽然觉得手在抖心在跳：
“小盟，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想做一名杀手，刀不离身枪不离手的那种。为此我忍受了很多年的委屈卑微，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背叛凌辱；为此我从不接近任何人，任何人也别试图接近我，除了你和我奶奶。多年以前，当父亲将巴掌落在奶奶脸上时，我就发誓要成为内心凶狠的人；当我母亲喝了农药被小叔用架子车拉回老家的土炕上时，我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我希望自己赶快长大，武功盖世，枪法超人。我渴望有个师傅，一个能带着我走向杀手生活的领路人。如果需要试试我的决心和胆量，那么第一个死在我手下的人一定是我父亲，那个丧失了做人根本的人，一个没良心没良知道德败坏的人。但你放心，我不会莽撞也不会胡来，法律知识让我知道要实现这个梦想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其实，我也不想一下子杀死他，猛然死了太便宜他了，我要砍断他的双腿，打断他的双手，让他在这世间慢慢被痛苦悔恨折磨，然后受尽苦难再死去，这样才觉得解恨……”
我盯着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有点恐惧，感觉低估了他的智商情商，忽略了眼前这个瘦小干瘪的孩子，一个从来不笑的男生，很少被人们关注的角落里的人。他抬起头，不但没有被发现秘密后的恐慌，反而毫不畏惧地盯着我眼睛，像只警惕的小狗，仿佛在示威：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脑子飞快地转了转，退回去还是拿回办公室？他站起来睥睨着我，我很坦然地迎了过去，眼神交汇处，江湖纷纷，几十秒仿佛过了很久。
下课铃声响了，拿起那张纸，我心情复杂地走出了教室。
秋雨连绵的夜，到处湿漉漉冷冰冰。楼道里，雨水积攒起一摊积水，身旁有学生来来往往，但我仿佛旷野在里行走，踮起脚尖，冷得哆嗦。
一个身影跟了过来，我知道是他。
“老师，你保证不给别人说？”他单刀直入。
“又没成为事实，我给人说有什么意义？”我也简单直接。
“我想和你谈谈，怎么样？”他跟着走了几步。
“好。”我继续往前走，他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我们就在这里谈，我不想进办公室。
“恩。办公室里人多嘴杂，不是谈心的地方。”
在楼道拐角处，一对师生在雨夜里，进行着一场艰难的对话。
“写的都是真的？”
“是的，真的。”他毫不隐瞒。
“你才多大的人，怎么会这么想？”我觉得不可思议。
“为了复仇。这个世界有些人生来就是享受亲情的，有些人生来就必须承担责任义务，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复仇雪恨的，我恰恰是后者。我不想躲避或者说谎，背离本心。”他很成熟，至少在心理上比较强大。
“你是奶奶拉扯大的？”我倒吸了一口气，转向另外一个话题。
他不说话，思忖了半天，才说：“是。奶奶就是我的父亲母亲，是我最亲的人，对我最好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说的话我听，其他人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
“那咱们就没谈话的必要了。”我将手中的纸递过去，“你拿回去，
好好想一想。希望你在剩下的一年半时间，直到高考前，不要在学校里做出什么事情来。至于这样的梦想，考虑好了再说。”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怔了半天，小声说：“老师，能和你说说吗？”
“可以。但希望你将我当作朋友，这样才能坦诚相见，诚实交流，我们的谈话才有意义。否则，我无法说服你，你也不听我的建议，咱们之间只能是一场无效劳动，我不希望浪费彼此的时间和师生的诚意。”
作者简介
高丽君，宁夏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