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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歌(​​安宁)

爱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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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歌》中国当代作家安宁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爱恨歌

《阅微草堂笔记》中记录的爱恨情仇,皆源自现实的泥淖。这俗世中生出的罂粟,绽放时妩媚妖娆,凋零后一片寂静。深爱与长恨,隐匿在命运深处,不发一言。

——题记

太湖地区的渔家女,想来从小就跟随父母雨里来浪里去,所以皮肤黝黑粗糙,个性也泼辣大胆,犹如湖面上跳跃的鱼,成了精,便主动诱惑岸上的男人。渔家女当然没有如此狂放,但是自从父母为其说定了人家那天起,便心心念念全是未来的夫君。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失眠发呆,将小儿女的痴情演绎到极致。平日里她还能为父母分担劳累,那时便顾不上了,总是丢三落四,全然没有一个待嫁新娘的样子。

大约她在娘家待嫁的时候,就遭来了一些讥笑,有小媳妇们会在船头拿话高声地撩拨她,挑逗她,试图让她自己承认恨嫁的迫切。更有素日对她有意却终于无情的男人,得知她即将嫁人,便大了胆子,靠近了做最后带着浓郁醋意的示好。渔家女当然视而不见。事实上,她的心早已飞抵彼岸的男人家了,所以外人的冷言冷语,根本入不了她的双耳。她的心在幸福中,更在迫切的盼望中。她恨不能化为一尾鱼,让江对岸的男人捕获住,而后再也不逃出他的渔网。

渔家女想来早就看过了黄历,并在夜间暗自祈祷,希望出嫁的那天,海上风平浪静,船可以箭一般飞驰,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夫家。起初,舟楫还能平稳行驶,渔家女透过微风掀起的簇新的帘子,看着海面上荡漾的波光,心底的喜悦如身上的锦绣,一寸一寸全是华丽的柔软。可惜,行至中途,原本跟渔家女一条心的天气,忽然大变,风浪瞬间掀起,舟楫猛烈摇晃,不仅陪嫁的亲属吓得失了颜色,就连经验丰富的舵手也惊慌失措。眼看着桅杆即将折断,一艘船倾斜着向漩涡里滑去,人们失声尖叫,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就在这关键时刻,本应羞涩躲在人后的新娘,忽然破帘而出,从船长手里一把拽过舵来,又紧紧抓住风帆的绳索。说也奇怪,那船虽然依然跌跌撞撞,却如神助般一路驰骋,飞抵夫婿所在的岸边。众人都吃惊地看着英雄般站在船头掌舵的新娘,说不出话来,并在心底暗自嘀咕:这新娘子得有多么相思成疾,才能如此连羞涩也没有,一身蛮力冲向夫婿家拜堂成亲?难不成她早就看上了夫婿,就怕误了时间,让别的女人做成了熟饭?

没人知道渔家女在那一刻究竟想了什么,但从她风风火火的背影上,却可以窥出她对于婚姻的热烈与痴心,就是这样一股子热情,让她战胜了风浪,并助力她最终赶上了结婚的良辰。这个故事在洞庭湖一带成为传奇,也引来渔家女恨嫁的流言。只是,她赶上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且已幸福地躺在了男人的臂弯,至于那些风浪一样打过来的闲言碎语,对于靠着一股子傻劲蛮劲战天斗地的她,又有什么关系?

纪晓岚还记下了另外一个更迫不及待嫁人的河南焦姓女子。如果没有什么差错,这位已经收了聘礼安心待嫁的焦女,应该每日过着闲适又充满梦幻色彩的闺阁生活,如果有嫂子在,嫂子当会嘻笑着给她传授一些夫妻之道,遇到相邻的闺蜜,也会聊一聊未来还没有相见的夫婿,将从家人或者媒婆那里听来的关于未婚夫的只言片语,虚构一些,夸张一些,渲染一些,讲给闺蜜听。生活于焦女而言,色彩是明亮的,底子大红大紫,喜气洋洋,空气中漂浮着暖洋洋的气息,闭上眼睛,全是对于新婚的向往与甜蜜。

可惜,容颜好看的焦女,很快被另外一个有钱男人看中,男人早已有了妻子,娶她只能做妾,但却觊觎焦女美貌,于是派了媒人说和。尽管知道此男家境阔绰,但想到女儿要做小妾,受人欺负,父母坚决拒绝了媒人的聘礼。男人恼羞成怒,遂制造种种流言,试图破坏焦女婚姻。其中最恶毒的,就是羞辱焦女已有相好,且不复清洁身体。焦女与人有染的消息,很快被未婚夫家知道,并找人传话,要退掉这门亲事。

这可急坏了焦女的父母,做父亲的爱女心切,为了维护女儿声誉,一气之下将造谣的富贵男告上了县衙。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富贵男早已准备好了对策,花钱找了一个证人,在官府面前一口咬定焦女跟证人有染,早就不是处女之身。如果是一个软弱的女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富贵男的污秽泼得满城都是,而她此生也因这样一桩官司,留下永远的污渍,甚至想要在本地再嫁一个好人,都成了难事。

在父母无能为力的时刻,焦女很快做出决定,她要亲自前往未婚夫家说明情况,并验明正身。她很快找了邻家一个老妇带她前往,进门后直接拜见未来婆婆,也不管那个夫婿如何看她,索性敞开了天窗说亮话:我的身体干净与否,婆婆一验便知。说完便径直走入卧室,让婆婆验证。结果当然皆大欢喜,焦女用这样在旧时社会有违常理的大胆,不仅挽救了自己的声誉,还挽回了这桩差点被人搅黄的婚姻。

男人张四喜如果没有遇到爱他的女狐,也就一平庸之人,连名姓都不会留下。当初家贫,他靠四处做雇工才能生存。如果家境稍微宽裕,他的一生将会四平八稳、不起波澜地度过,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眼可以望穿。偏偏因为贫困,他的人生也便颠沛流离,辗转流落至安徽黄山一带。

好在张四喜人很勤劳,又能吃苦,所以很幸运地被有田产可种的人家留下,招为上门女婿。但凡做上门女婿的男人,大多表面看似温厚能干,但当他沉默寡言,或者蹲在墙角一个人抽烟时,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想来张四喜的性格,在常年辗转迁徙中,也会有外人窥测不到的阴郁与孤独。有朝一日,他总归要回到故乡的,也只有在故乡,他才有一家之主的骄傲,而在这个寄居的家里,他卖力干活,却让自己看上去更像被雇佣的仆人,而不是女婿。

张四喜在与岳父母同住时,并未发现妻子是女狐的蛛丝马迹。其实这并非他的粗心,而是他在这个家里,时常被人忽略,说话不够分量,也就习惯了低头走路,安心干活。

一晃几年过去,岳父岳母决定去塞外探望长女,且一去将多年不归,张四喜得知这一消息,立刻也带了妻子,离开了让他不能挺胸抬头的村子。一旦远离了这片阴影,阳光照亮了人生大道,张四喜就再也不是以前的张四喜,他开始以主人的姿态,重新审视用辛苦劳作换来的妻子,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挑剔苛刻,他发现他其实并不爱她,而一旦不爱,那么对方身上便只剩了缺点。张四喜终于在某一天,觉察出枕边人原来是一个女狐。

这一发现,很快促使上门女婿张四喜,对让他觉得羞耻的“异类”起了杀心。某日,在女狐独自一人时,张四喜悄无声息地在其背后拉开弓箭,射中她的左腿。女狐迅速地拔下箭矢,一跃而起,跳到这个被她与家人供养多年的男人身边,愤怒地用箭矢指着他说:你真是一个忘恩负义到让人生恨的男人,别的女狐魅惑男人,只是为了苟合,但我却是应父母之命,与你明媒正娶过的,无论如何,都有夫妇之义在;我不愿与你生仇,可是既然你已对我生厌,我也不会强行留下。说完,女狐紧握住张四喜的手,大哭一场后便咽了气。

女狐一死,张四喜便迫不及待地回到故乡。可惜他命不好,几年后便因一场大病去世。因为穷困,家人连棺材也买不起。这样的凄惨,让尘世之外修行的女狐,再一次动了怜悯之心。几年前她收留了落魄的张四喜,而今她再来,却是为他收尸。她注定与这个庸常世俗的男人,有如此不相爱却相守的劫数。她并不是一个修行境界太高的女狐,所以与人间普通女子无异,哭着进门后,先遵循礼节,拜见了公婆,又将与张四喜结为夫妇的经过,详述给他们;怕他们不信,还特意强调:如果我不曾嫁给过张四喜,怎么会来这里跪哭他呢?

张四喜的父母算是明理之人,被女狐感动,痛骂儿子没有良心。邻居妇人听了,也心生怜悯,跟着一起指责张四喜。但女狐听闻邻妇指责后,却像普通女人一样生气道:父母骂儿子天经地义,你对着我骂我丈夫,却没有道理。说完便愤愤起身离去,再无踪迹。等她走后,父母才发现女狐此次前来,原是为了送给张四喜一口体面的棺材。她在张四喜的身边留下五两黄金,算是了却自己的心愿,也尽了一个妻子在人间最后的礼节。

后来张四喜的父母每逢困顿,还常常会在家中罐子里,发现金银或者米粮,无需多问,便知是女狐所为。年轻时四处流浪的儿子,不曾给他们带来过荣耀或者钱财,却将一个有情有义的女狐留给了他们,这个落魄短命的男人,也算是一生好命。

沧州甲女被父母许配给乙子之后,如果没有遇到因雨而留宿家中的算命先生,大约命运会一路顺畅,在约定的一两年内结婚生子,过素常人家的安静生活。这中途,如果丈夫没有意外,她既不会改嫁他人,也不会移情别恋与人私奔。而嫁给豪门之家的念头,更是连根基也不会扎下。可惜,她的命运被算命先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一个判断,无情地逆转。

她的父亲好奇心强,非要给女儿算上一卦,似乎,他未来的清贫女婿会因此转运,连带他这岳父也跟着沾些雨露。算命先生大约从父女的眉目中间,瞥见了他们对富贵生活的虚荣与爱慕,并会因为这样的贪恋,导致人生逆转,所以他只是推脱,说自己没有携带算书,无法为其推算命运。这样一句,反倒让做父亲的心中生疑,不停追问,直到算命先生不得已,说出心中困惑:明明甲女已经许诺他人为妻,且婚期已至,但她的人生归宿,却显示为人侧室之命。

说者无意,闻者有心。有狡猾之人,想要借此牟利,于是劝甲说,你家本就无钱,嫁女又需多付一笔嫁妆,而今既然命定了要做人侧室,不如先谎称女儿生病,再谎称女儿已死,买上一副空棺材速速葬掉,然后连夜离开此地,前往京城,改名换姓,卖到有钱人家为妾,如此便可拿到一笔丰厚钱财,改善生活。这样的主意,如果甲不贪图便宜,即便狡猾之人夸下天来,吹嘘甲女将成为贵妃娘娘,大约也不会心动到将女儿改嫁他人为妾。偏偏,甲是穷命,骨子里爱钱,又恰好有达官贵人嫁女,求美婢陪嫁做妾,于是便用二百两银子卖了女儿。

几个月后,大船载着贵人之女和甲女,浩浩荡荡开往夫家。如果人生无变,大约甲女的命运,自此真的如算命先生所言,做人小妾,且享尽富贵荣华,也算是从昔日乙子的清贫家庭中华丽转身。可惜,人的命运似乎早已在出生时就已注定,否则,算命先生不会闭口不谈甲女的人生。船行至中途,忽然翻掉,所有人都葬身鱼腹,唯独甲女被人救下,得以生还。这一被救,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官府人员问甲女是何方人士,而甲女因在贵人家中时日太短,无法记住贵人名字,却独独对父母的名字和居处,记得一清二楚,于是便被送回沧州,而她的父亲精心策划的改变命运的计划,也因此败露在乙子与其家人面前。

可惜那时,乙子已经跟表妹结婚,无法再履行婚约。而当乙的家人听到甲是为钱出此计谋之后,愤怒到想要诉讼告官。甲颇为窘迫,想要将女儿依然嫁给乙子为妻。而乙子表妹家听后,也心生仇恨,同样想要告官。一时间,三个家族纠缠难解,几乎酿成大祸。两家本已是亲戚,于是众人纷纷调解,建议某甲出钱迎回女儿,并将其嫁给乙子做偏房,这才将三家矛盾调和。甲女在回家路上,想来与她的父亲生出过争吵,或许剧烈,或许是绝望后现出的死寂。而甲女在抵达家门口,看到乙子坐在牛车上,等她嫁入婆家时,她一定有过慌乱和恐惧,这是被命运之神嘲笑后的恐惧,她与父亲极力想要摆脱掉的做人侧室的命运,左躲右闪,还是没有逃脱掉巨大的罗网。

一个女人娘家的人品、家境及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将影响甚至决定女人未来在婆家的地位。甲女被其贪恋金钱的父亲这一番折磨,将原本可以安稳的幸福,瞬间埋葬掉。当她抵达婆家,嗫嚅着解释这不是自己的意思,而是父亲所为时,婆婆冷笑:既然不是你的意思,那么卖你至贵人家时,为何不对人声明,自己已经有了丈夫?甲女无言以对。而在引其拜见乙子正房时,面对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甲女心慌,绝望,在弯腰时,本能地抗拒了一下,而一旁的婆婆再一次尖刻嘲讽:你被卖为别人小妾时,也不拜正房么?甲女再一次无言,而这一次,想来她已心如死灰,除了遵命下跪,尚需要在人世苟活的她,别无他法。

这一跪,其实是甲女对命运的屈服,那无常的命运,将她玩弄于掌心,她完全无力逃脱,出嫁与出家,一字之差,但她却只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连绝望之后,出家为尼的自主,也不再有。她这一生,如水上浮萍,漂至何处,完全看风的方向,和水流的速度,她浮在其上,眼看着险境来临,却任凭风吹雨打,一层一层剥去年轻容颜上鲜亮的色泽。

甲女的结局,即便没有记载,也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婆婆当做家中仆人一样使唤,鞭打呵斥,她在这个家里,看似侧室,实则奴婢,或许,连一个奴婢也会在心底对她不屑。那个不小心在她家避雨的算命先生,假若知晓她的命运,除了一声叹息,大约还会生出惊骇,对命运如此精准地将一个人刺中的惊骇。而真正决定了甲女命运的父亲,将女儿嫁出后,或许再也不会拜访乙家,既是窘迫,也是无颜,他每将一两出售女儿的银子花出去,他心里的重负就增加一分,一直到那些银子消耗完毕,他也被良心折磨致死。

萍飘蓬转,甲女的人生,就这样毁掉。

河南人李生孝母爱妻,生活困顿,寄人篱下,依然积极入仕,希望柳暗花明,可给妻子喜乐安康。可惜,李生自娶妻之日起,人生就如一艘舟楫,在苍茫无边的大海上飘荡。

新婚不过十余日,彼此尚未在枕畔说够甜言蜜语,李生的母亲便重病卧床,以致夫妇两人衣不解带地轮番伺候,竟长达半年之久。母亲并未因他们的孝心身体好转,很快去世,而依据旧时礼法,新婚子女三年内都不能同床共枕。这种“惩罚”,因为孝心支撑,或许算不得苦楚。

三年后,两人因生活贫困,不得不投奔岳父母家,岳母的弟弟因去远方上任,将老母亲托付给姐姐照料,这使得房间紧张、生活勉强温饱的岳父母家,不得不让老母亲与李生妻子同居一室,李生则只能独自下榻书斋。一对夫妇因为房间局促,再次分居,仅能吃饭时相见。男人李生无钱租房,又被礼法所囿,只能隐忍欲望,奋发图强,将夜间煎熬化为动力,只愿他日高中状元,能有宽敞庭院,尽享二人世界。

两年后,李生进京去求功名,岳父则携全家前往江西就职。一日,李生突然收到岳父来信,告知妻子去世。李生所有向上攀爬的梦想,在得知妻子死讯的瞬间全部坍塌。那一刻,他打算向命运臣服,知道斗它不过,就甘愿放弃,于是迅速离开京城,南下追寻岳父。可惜,岳父一家再次搬迁,李生找寻不到,没有依托,唯有街头卖字糊口。

如果命运行至此处,李生再无与妻子和岳父母相见可能,那么,他不过是这个世间的一粒尘埃,生与死都无关紧要。大千世界,有他无他,皆无人关注。偏偏,他的人生轨迹千折百转,正无声无息地行走于寂静路途,忽遇一喜欢书法、愿年付三四十金让其做文书的“绿林好汉”。于是,他跟随好汉乘坐舟楫,行至一烟水渺茫的小岛,并见到了“酷肖其妇”的主人小妾。

世上有相逢对面不相识,亦有如李生及妻子这般,相逢后却不敢相识。李生生性谨慎,怕此地不祥,遭来祸患,来前便隐姓更名。即便见到妻子,也因之前早已得知死讯,而疑其为鬼。至于已为人妾的妻子,因无法得知李生真实名姓,又碍于身份,无法主动开口询问,只能频频偷看似曾相识的李生,却从未与他相聊半句。命运不定,阴差阳错间,两人便落到互不相识的境地。李生不知妻子与岳父母南下江西的途中,遭遇一伙“绿林好汉”,不只劫了财物,还因妻子颇有姿色,将其一起掳走。如果岳父如实写信告之,李生定会拼尽全力将妻子寻回,也便不会有相见不相亲的悲伤。无奈旧时女子失身有辱门风,岳父母既然无法知晓女儿下落,只能报其死讯,并用虚假坟墓告知世人,女儿已逝,借此掩饰家族污垢。

这一掩饰,也将两人再次相亲的缘分抹去。当初被抢来时,妻子或许有过疑虑,是否为名节抗争,但又明白名节在,身将亡,与丈夫和家人再次相见的机会也将完全失去。所以两相权衡,做妻子的还是选择了屈辱地活着。一个女人没有工作,也无出路,在完全陌生的小岛上,除了活着,还能做什么呢?所以当她见到李生,一瞬间心内激起的波澜,及对命运的无助,当如海啸席卷了海滩。海啸会很快退去,人心在日复一日的猜疑却没有结果后,也会恢复当初的平静,以至于两人最后对彼此都视若平常,只当对方是一个貌似心中所爱的陌客。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过如此,相见却不能相识。假若其中一个鼓足勇气,问君可是旧人?结局或许就会改变,只是奇迹并未发生。日复一日,一晃就六七年过去。在两人相守的六七年里,他们相爱却不能肌肤相亲;而在岛上的六七年中,两人又相见却不相识。最终,岛上遭大盗抢劫,李生被主人放了生路,他本可以与妻子一起逃走,却终因彼此视若陌路,错失相守机缘,并在此后,连如此陌客般相见的可能,也不复存在。

重回岳父家的李生,因绿林好汉所赠五十两黄金,家境渐丰。思及妻子,相守多年,共枕却不过一月,李生心生愧疚,于是打算重启坟墓,既为一睹爱妻遗骨,忆往昔之情,也为可以换一上好棺木,慰藉被岳父匆匆“草葬”的妻子。李生的坚持,让岳父无法阻止,百般无奈,只好讲出当年女儿被掳实情。震惊之下,想起生离死别的妻子,来不及对岳父愤怒,李生便千里迢迢重返江西,希望能如南朝离乱中的驸马徐德言和爱妻乐昌公主般,在亡国之后,凭借当日离别时的破镜之约,于集市中相逢团聚。只是,两人离时无镜,又怎会在以后重圆?被大盗从绿林好汉中抢走的妻子,再无踪迹。

此后陪伴李生的,只剩回忆。忆及曾经六七年的咫尺天涯,怅然若失。忆及离开小岛的当晚,亲眼在丛林后,目睹妻子被新的盗贼再次掳走,一路鞭打,受尽屈辱,不知今日流落何处,更有断肠之痛。除了回忆,他所能为妻子做到的,只能是“从此不娶”,且出家为僧。《桃花扇》中侯方域同样出家修行,不思红尘,只是他比李生幸运,乱世中尚能与李香君相聚;而李生之爱,则如浩淼烟波,不知终途,惟留惆怅,相伴余生。

被流放到新疆昌吉的犯人彭杞,是一个心肠冷硬的男人,大约因为如此,他才人生不幸,17岁的女儿和妻子都患肺结核,妻子去世后,女儿也濒临死亡。虽然因耕种官田,无法照看女儿,但彭杞假若还有一点做父亲的情意,并念及亡妻颜面,也应暂时放下手头活计,恳请官方开恩,让他在女儿临终前尽一份真心;或者求人照看,也好过将女儿扔进荒林,任其自生自灭。

做父亲的冷酷无情,和女儿在荒林中的凄楚可怜,让路人无不摇头叹息,但也仅能给予言语的指责和同情,并没有人伸出援手,将女孩抬回家去,给予临终的关照。只有同为流放犯的杨熺看不过去,气愤对彭杞道:你太残忍了,世间哪有不等女儿咽气就将其扔掉的父亲?!我愿将她抬回去治疗,如果死了,我来负责埋葬,如果活下来,我就娶她为妻。

彭杞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就将这一桩买卖应承下来,并当即写好字据交给杨熺,而后便像丢一袋垃圾一样将女儿丢给了他。做父亲的当然对女儿的好转不抱任何希望,否则不会如此轻易地将女儿嫁给一个流放犯。他像是捡了一个莫大的便宜,既让自己免于指责,又能省去一笔棺材费用,假若生出奇迹,女儿能够康复,他也算是为她找了一个好归宿。

男人杨熺的善举,让17岁的女孩在人间多停留了半年的光阴。临终前,已将杨熺当成自己丈夫的女孩,向这个衣不解带服侍自己的男人,吐露了一腔的深爱。这份有名无实的夫妻情意,尽管源于杨熺的同情和对冷漠父亲的愤怒,但患难时的真情,即便没有身体的相悦,谁又能说,那爱不会在虚弱的喘息中,有蜜一般的甜,丝丝缕缕漫溢而出?

所以当她在他的怀抱中,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她倾尽此生力气,向他坦露了一个少女全部的深情。她说:“郎君的高义厚恩,已经深深浸入我的身心。虽然结为夫妻,饮食寝居,抚摸瘙痒,皆不避嫌疑,但我如此憔悴不堪,至今都无法为郎君尽一次妻子的义务,内心无限愧疚;若人死后没有魂魄,此刻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若灵魂有知,无论如何,我都要前来回报郎君。”女孩说完,便呜咽而终。男人杨熺也如与厮守一生的爱人生离死别,痛哭一场,将其安葬。

假如世人没有梦境,男人杨熺会不会很快便将女孩忘记?或者大多数人在伴侣死后,都能平静地将逝者放下,那么这个世界,又将少了多少穿越生死的爱情传奇?还好,人类对于死后未知的世界,依然抱有美好的幻想,所以日思夜想,便借助梦境将深情延续。杨熺在将女孩安葬后,便夜夜梦到她前来相见,与他在枕间如素常夫妻般欢爱无比,生前她所不能给予他的,在梦中她如刚刚出嫁的新娘,一一羞涩地呈现给他。只是,这样的身体欢悦,在杨熺醒来后,便不复再现,似乎梦中所爱,只是镜花水月般的幻影。而当他夜晚深情呼唤,她亦始终不出;只有闭眼睡后,她才会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在梦中,知晓一切的爱抚与亲吻皆是幻境,于是问她为何就不能现形,在醒来后依然可以陪伴他的左右,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想来这样的要求,每一个在尘世孤独思念的人都会质问,以为那个逝去的人既然可以梦中欢会,也一定能够时时陪伴左右。而女孩的回答,则与生前一样,让人看到她对杨熺的眷恋,原比他要多要深。他所不知道的那个飘荡的游魂,唯有在人入睡之后,方能与他相见相欢,且不会带来任何身体的伤害。

东晋《搜神记》中,曾记载一名为卢充的男人,与崔少府已故女儿幽婚三日,并在三年后收到儿子的故事。又有古籍记载炎帝之女瑶姬死后葬于巫山之阳,成为神女,楚怀王游高唐,日间入睡,与神女欢爱传奇。只是这些记载,相比起流放犯彭杞之女与杨熺的这一程生死之爱,要黯淡得多。

武生王某所住的地方有一废宅,人言常有女狐着华衣美服,登墙外视。粗豪有胆的王某听说后,便携被独宿废宅中,渴望女狐能够前来相见。想来修炼中的女狐,也耐不住寂寞,她向往人类世界,希望逢到一个懂诗词歌赋的男人,与其聊上片刻,否则,不会在深闺中独自攀墙,窥视外面的世界,而且,她还为此刻意打扮一番。

可惜,王某的渴盼未能成真。夜半孤独,他在枕上自言自语:传说中的女狐,究竟在哪儿呢?话音刚落,便听窗外有女子小声回道:六娘子知你今日前来,特意避往溪头看月去了。王某疑惑,带着一丝希冀,问窗外是谁?得到的答复有些失望,窗外只是六娘子的贴身婢女。王某失落中继续追问:为何单单避我?窗外婢女犹豫片刻,回他:六娘子只说怕见像你这样的腹负将军。王某较真,逢人便问,“腹负将军”究竟为几品武职,人皆笑他,被女狐取笑还不自知。

外人认为六娘子只是取乐,却未必真正懂得她的细腻心思。她若真的无情,不会特意托婢女告知王某,让他不必痴心再等。甚至,她前往溪头看月,或许是某种暗示。王某如果心细,追往溪头,陪佳人一起赏月,岂不成全了这撩人月色,美景良辰?她的胆怯逃避,未必真的是因为王某没有学识。她真正怯的,是一旦靠近,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而勇敢前来的王某,不过是一夜温存。她不避别人,唯独避王某,恰恰说明她有过犹豫挣扎,但到底还是不忍,特意派婢女告知她的去向。而知晓秘密的婢女,或许是六娘子本人也未可知。否则,一个尊贵小姐,大约不会将细腻心思,道给身边侍女。

内心百转千回,但六娘子终于还是将起伏的情爱止住,避开纷扰,独往溪头看月。而被人嘲笑的王某,并不知晓他蓬生的欲望背后,曾有一个女子,对潮水般袭来的欲望,如何百般克制,千般抵挡。

康熙年间某孝廉男遇到的女狐,相比起六娘子,在定力上似乎略逊一筹。女狐是孝廉在崇山旅游时遇到的。放在当下,旅行中遇到的文艺男女,最易生情,彼此一瞥,寥寥数语,便可知对方是否同类人。若话不投机,各自散去,毫无牵挂。若相谈甚欢,视线碰触间,便生了情愫,而接下来的缠绵悱恻,便如山涧清溪,顺流而下。

所以孝廉见女子溪边汲水,试求一瓢,其实试的是女狐的心。这画面无限美好,温婉女子俯身汲水,水中映出她的清秀容颜,路过此地的孝廉侧身看到,不觉心动,于是假意饮水,试图搭讪。女狐听见脚步,无需回头,从波光微漾的溪水中,便可窥见背后男人风度翩翩,值得信任。于是女狐在他的请求下,才会“欣然”将水递上,听他喉间咕咚咕咚饮水的声音,不觉心襟摇荡,并在他问路的借口中,又“欣然指示”。

一来一往,男女间的试探终于结束。孝廉邀请女狐坐到树荫下聊天,试图将彼此的心,再推进一步。而动了凡心的女狐,不仅没有拒绝,反而愉悦坐下,依偎在孝廉身边。两人所聊话题都是诗词歌赋,颇为高雅。这对文艺男女,就这样借助聊天与艺术,打开了彼此的心。

孝廉从女狐言谈举止间,尽管疑虑她不是田家粗妇,但因爱其娟秀,还是心生怜惜。就在彼此要推开欲望之门时,女狐忽然起身,整好衣服,悔恨道:真是危险,差一点我就功亏一篑,白白修行。孝廉不解,怨她为何变得如此一本正经,失去片刻前的风情万种?女狐红脸羞涩道,她原本已经跟从高人学道百年,自认为能够心如止水、不起波澜,但师傅却看穿了她,认为她依然存有情感的妄想,如果不与某个眷恋的男人相遇也就罢了,一旦相遇,欲念的种子便会从平沙万顷中,借着爱的雨露,瞬间生出缠绕的枝叶。女狐不信师傅所言,是到此刻,真的遇到彼此情投意合的孝廉,方才发觉,在最初的一问一答中,便已微动一念,滑向危险的深渊。

孝廉大约还想挽留,可是那对他起了波澜、不能自持的女狐,早已斩断再停留下去就会滋生蔓延的情思,纵身一跃,飞上枝头,如一只迅疾的鸟儿,瞬间失去踪迹。这样的结局,想来孝廉并未预料。他只是凡尘中普通的文人,渴望一份途中之爱,慰藉疲惫的身心。偏偏,他遇到的是一只聪慧的女狐,有红尘欲念,又有修行之心,所以只能给他这样一程了无结局的惆怅相思。[1]

作者简介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