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感怀(张静年)
作品欣赏
(醉翁亭)感怀
一
庆历五年三月,范仲淹、杜衍、富弼、韩琦相继罢官外出,欧阳修上疏辩朋党之诬,他已做作好激烈抗争的准备。 此前,一次次涉险参与变革图强,被寄予厚望的“庆历新政”随风飘散,得到的是一次次贬黜异乡。
后果是严重的,他被诬与甥女张氏有私且欺其财,后来虽已辨明,还是不得不自河北由水路赴滁州,路上见一行新雁扶摇直上,趁伴南飞,便作诗云:
阳城淀里新来雁,趁伴南飞逐越船。
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
此时的欧阳修“既无曩昔少壮之心气,而有患祸难测之忧虞”,初到滁州,处境难免惶然窘迫。黄叶开始飘零,大雁从浩渺无边的天际飞去别处,追逐迷途的船,啾啾鸣叫清亮而深沉。这个冬天,是他心里极寒冷的冬天。
滁州西南诸峰上,茂盛的树林和幽深的山谷景色极其优美。醉翁亭在山麓,为琅琊寺主持僧智仙和尚所造。环境清幽,绿树环抱,在历史上曾遭到破坏,经过修缮,总面积大约1000平方米,现有九院七亭,布局精巧。在滁州,这个远离京城的一隅之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无限地敞开了,像一棵静静地生长在地上的树,树枝和叶子遍布全身,通透地伸展着。山水之乐,已然得之于心,寓之于笔……与民同游滁州,与民同宴醉翁亭,乐于此。最广为流传的《醉翁亭记》,以“乐”贯穿始终,徐徐展开滁州一带朝暮四季深邃美丽的风景,期间穿插着太守与民在山林之间一同赏游、一齐宴集的乐趣。后来苏轼将《醉翁亭记》写成书法并刻石,自此醉翁亭因为“欧文苏字”而美名远扬。
琅琊深秀,古人深邃,他们远去的背影,深深吸引后来人。
游人去,而群鸟乐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山水之乐,独得乎一个“醉”字,最是千古依然不变。
二
今天,他摆酒设宴,邀我们一同参加。
去琅琊山,风从雾蒙蒙山岚吹出来,枝枝叶叶被风穿透。翼然之亭临于泉上,一旁的“醉翁行乐处”,“行乐”形象地表现了醉翁的心态。我突然感到通体清幽,是山景,是醉意,是水痕,是片叶,似昔,似今,不似昔,不似今。
宴会已经开始,他躺在长椅之上,给灰色的树影掩笼着,稀疏的灰白头发,像结霜的草,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悲伤的老人。他醒了,有那么一会儿还是醉醺醺的,充满了喜悦。我在沉默中看着一切,试图忘记刚刚出现在他眼中的忧郁和怅然。
人们嬉笑着游乐,泉水清澈,酒也清澈。野味野菜,散落在我们面前。大人拉着稚童的手,老人们相互谈笑风生。射箭投壶的人欢呼雀跃,下棋投弈的人喜气洋洋。
我看他的眼角闪着光芒,眸中带有泪光。
我看他嘴角扬起笑容,举杯换盏,喝了一壶又一壶。
九百多年前的琅琊山,历史的跫音回响尤在。一位失意的太守,远离城郭,不暇顾及自怨自艾,乐此不倦与吏民同游共飨,纵使过往的浮华如痴如醉,今朝亦可安然若素。
圈圈光晕流转漫溢,驱散了森林中残存的雾气。日光像帛金洒落在树叶上。清晨,柔和的光和漂浮的云朵营造了一片生动的场景,盛泽的的挥洒下,如琥珀般的光泽陆离,大地焕然一新。日暮,余晖映金云,归去的夕阳还如正午般发出赤紫的光芒,纷纷凫雁俱起、渐远,成了红霞金云后的一滴清泪。
野花渐次伸展开,将高山密林摇曳为色彩纷呈的水墨长卷。古树掩映在四季的轮回中,浓荫渐起,吹开了时光的香气。在春天,鲜花绽放出如此明亮清新的香气。柳丝穿过水面飞舞空中,在轻风中乏起了翠波白沫。秋水清冽,初秋的温暖和深秋的萧索在这片山林中被生动地描绘出来。隆冬悠长,瀑布和岩石在走过了一路的芬芳以及火热后,将斑驳煮至纯白,聆听年景余香甚浓。
是景好,四时之景好,山间朝暮好,亦或心中世间人情万景。
我同他们围坐一圈,酒是一样的酒,菜是下酒的缓冲,我们随兴之所至,无话不说,无话不谈。欢声笑语又在耳侧荡起,山涧沟壑之间悠然淡薄,清泉之韵如御风驾云般的超然。亭外群山环抱,河水随山而流。起身,沿河漫步而行,手提酒壶,细软甘冽的酒液从壶里缓缓淌下,一股暖意从丹田升起。与民谈乐,一时竟忘了是何时。直达高处,一阵凉风吹醒了我,瞥一眼,大家兴致正浓。太阳慢慢落下,人们就像投下阴影的壁画。丛林深邃而平静,幽深有神,树叶飘荡又像有古人风神。
遥望山水,自然赋予了山水之深邃,山水的精神内涵没有具体的形式,通过领略自然景观,人的精神感官便超然于外,往往能够抵达真理的高地。山川之美,清澈、温暖、美丽、曲径、无穷的变化,带给人们无尽的兴荣。人为悠悠天地所拥有,观察源头与秩序的美,不再让心凉凉似冰,不让身体蜷缩,直立于天地,从而超越枯燥乏味麻痹的世俗生活,重新获得生命的活力。这里的禽鸟、游人和太守,他们各自陶醉在自己的欢乐中,太守凭什么认为游人离去时禽鸟的鸣叫是欢乐的表现?因为自然山水能把人的精神视域重新打开,太守自己是欢乐的,所以看周围的一切便觉得他们也都是欢乐的。
走一条欧阳修走过的路,缅怀一代文人的心路,步履徘徊,立柱、地面、墙壁悄然弥散着光影模糊。醉翁亭内,我俯下身,任凭心之沉寂被岁月的手撩拨,无声述说往事尘烟。这场仕途的失意让他的人生命运发生了转变,从此一座文坛高峰在北宋巍然耸峙,滁州也凭着一篇美文而名扬华宇。
在原地停留,撷得山水阔气,天地之性灵怡然四散。醉翁亭边尚留一株逸梅,说是欧公当年所栽,从树缝中望去,这便是太守心中的天下。
三
在滁州,“醉翁”之酒不是寻常的酒,杯中漂浮的泡沫充满了理智和梦想。酒精的浓度带来的梦幻般醉意没有让他消沉,却让他看得比常人更远。
欧阳修4岁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23 岁即考中进士,次年任西京留守推官“以文章名冠天下”。不料五年后,因为为范仲淹辩护,欧阳修被贬为夷陵县令,这一巨大的落差对其冲击不可谓不大。康定元年,他又被召回京参与庆历新政,五年后即庆历五年,欧又被贬为滁州太守,之后几经贬谪,直到皇祐元年才得以再度回朝。可以想见,十年之间他经历了贬谪、回京再贬谪的过程的欧阳修,在滁州时期会是怎样的心境。此外,到庆历六年(即写(醉翁亭记》之年)为止,40岁的欧阳修已先后经历了父亲、两任夫人和自己三位儿女的死亡“吾年未四十,三哭子肠。”可以说,此时的欧阳修深深领悟了世事的无常和命运的无情,纵然他还有“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豪情,他又能向何处发泄呢?少年之志恐已衰矣。
因此,面对一片与世隔绝却颇为雅静的滁州风景,欧阳修自然选择了一头扎进山水之中,归依“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守的醉也不是欧阳修真正的醉,试想,若欧阳修真的从心底感到欢乐的话,他大概不应该自己在众人中孤独地饮酒,此时的酒与醉只能更鲜明地展示出他的辛酸和在众人之中更深切地体悟到的狐独。自封醉翁,但又试图挣脱自己,通过“醉翁”之眼,用戏游之笔、理性的情感,以及这酣畅淋漓的清醒的醉,表达了一种“我思故我在”的人格色彩,以一种统摄、亲切的眼光客观谛视。也许这是他心中最清明的时刻,仿佛身体和灵魂是分开的,身体的醉和精神上的清醒,像一个旁观者在观察自己表现出来的醉态,和内心借酒来拒绝违背内心之事的无奈。
在旷达与大醉中,欧阳修完成了一个士大夫应做到的忠于职守的好太守的形象,为当地百姓带来了福祉,为后世文人树立了楷模。而他自己的辛酸、沉浮、豪情壮志和无常的命运在他皈依自然景观的过程中消失了,被隐藏在那位颓然于众人之间的醉酒白发老翁背后。这种清醒的自觉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担当不只欧阳修自己有,可以说,这是宋代文人普遍的自觉意识和要求。范仲淹、苏轼等无不有这种担当。在中央积极进言,不屈服于党派实力。在地方也认真对待工作,努力造福一方苍生。
欧阳修的醉与醒,总让我想起苏东坡的那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人是最复杂的动物,总是渴望看透世间的真实,并能够以超然的态度面对它,纵然身陨也在所不惜。可现实的曲曲折折,又让人心生惧畏,只能够习惯性麻醉自己来换得一时的安生、平稳。“醉”是个人情感和灵魂的载体和支撑,是一个用沧桑目光看待现实的窗口,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入世”文化与动荡现实之间的矛盾与抉择。
庆历八年闰正月,在滁州太守任上兢兢业业地干了近三年的欧阳修离开了这里。临别前他写诗道: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欧阳修用“醉”概括其在滁州的常态,同时以“醉”结束了自己三年太守生涯。
四
时光,重叠在醉翁亭旁的“欧梅”树上。
晚霞从远处掠过,远远的,我们观赏一棵树的新旧问题,认识到枯枝老叶的美丽姿态,给新枝带来生命和绿色的喜悦。新旧、过去和现在并不敌对,它们在时间的旅程中相互交谈。我忽然觉得,这样的地方不适合思考,只适合飘逸,只适合热烈和聪慧的生活。这是一个有文化感染力,有文化底蕴的良地。站在被寂静包围的醉翁亭旁,寂静中流淌着一种极致的表达。俱往矣,以后的岁月,醉翁亭终究以另种方式活着。只觉得被那种无疆的纵深感包围着,醉翁亭散发着无声的力量,令寻访者产生欲罢不能的美。当我走上野堤,双脚陷入柔软的泥沙,仿佛与我在家乡的任何地方行走一样。亲近一块更迭过的土地,寻访的是内心对于旧日时光的追朔,对历史的敬畏,对不断变化的世事的感知,在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无常的流年。
此刻,不远处的城市,那些温暖、橙黄的闪烁灯火下,有安然的生活与梦境。醉翁亭用缥缈的喉嗓唱起孤独的歌谣,月色苍老,扑面而来大自然的神秘的、陌生的力量把一切统统拥入怀中。
面对醉翁亭,我时常会滋生这样的念头,对它的拜访,也许适合默坐于土地草坡,与它,彼此之间庄重地下一场心灵的盲棋。
我看到时光,重叠在欧阳修身上。
他俯视亭阁、茂林和沙洲。
他也登上日暮伴影的空楼,为前尘、未来与幻灭而叹。[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