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窯廠打工的日子》王文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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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在窯廠打工的日子
十八歲那年我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失敗。
那年我第一次參加高考。高考分數揭曉的那天,班主任告訴我說我落榜了。我不記得怎麼走回家的,惶恐着不敢迎視父親的目光,怯生生地告訴他沒考上,父親黑着臉,默不吭聲;母親眉頭緊鎖,說在我考試前她請了算命先生打卦,算命先生說我命里有「文曲星」,將來是吃公家飯的人,只是流年不利、時運不濟,過了20歲後才會順風順水。 命是啥東西?我的命運是否早已寫好?我無從知曉,母親或許借算命先生所言寬容我的失敗,撫慰我受挫的心。
母親的寬慰,讓我越發內疚,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懊悔。打小記事起我的家境一直貧寒,父母為了我將來能有出息,傾力支持我在外讀書求學,他們在家裡卻省吃儉用,過着敝衣糲食的生活。 上世紀八十年代,社會上興起一股「復讀」潮,許多高考失利的「落榜生」回學校復讀,圓了大學夢。去學校復讀,再讓父母為我讀書操心勞碌,甚至借債供我求學,我於心不忍,但不復讀我又不甘心「失敗」。
留在家裡務農,還是復讀?何去何從,我難以抉擇。一天,我同村的一個發小,名叫張亞登門造訪我,雖然我與他一個村的,但自我初中被錄到外鄉一所縣重點中學讀書後,已好久沒他音訊了,我聽母親說過他在窯廠上班。他來對我說窯廠招拖板車的臨時工,包吃住,工資按日算,如我願意去打工他與廠領導打個招呼。聽到這個消息,我一刻也沒有遲疑,當即決定去窯廠打工掙復讀的學費。
母親從田裡勞作回來後,我把想去窯廠打工掙復讀費的想法告訴母親,母親欣然應允,母親說窯廠乾的是力氣活,你也老大不小了,試看看,不行就回家。父親推出家裡一輛破舊自行車,弄好滑下的鏈條,並上了潤滑油,我便帶上幾件換洗衣服,跨上吱吱嘎嘎的自行車,頂着午後熱辣辣的太陽,按照張亞提供的地址,急匆匆地朝30多里外的窯廠使勁地蹬着。人在車上,可是心已飛到了陌生的窯廠。
窯廠管人事的是一位長着絡腮鬍的中年大叔,臉黑得亮亮的,赤着像老楝樹粗壯而又黝黑的臂膀。張亞帶着我見到他時,他張口就問我:「你一個白面書生能幹什麼活?」我告訴他拖板車,他露出驚訝的表情,揮揮手讓我回去,說一個學生娃干不動的,我把母親對我說的話重複了一下:「試看看,不行就回家」。
我被「絡腮鬍」領着拐了兩個彎,邁過一條小溝,來到一處低矮的棚子裡,那裡橫七豎八地擱着七八輛沾着泥巴的大板車,我隨便挑了一輛推了出來。「絡腮鬍」說拖板車不是推板車,你還是回去吧,連板車都不會使用,哪能做得動拖磚坯和拖磚頭的活呢?我詫異地問他:「張亞不是說窯廠招拖板車工嗎?怎麼就變成拖磚坯、拖磚頭了?這不是坑人嗎?」「絡腮鬍」笑得前仰後合,說我是書呆子,窯廠拖板車就是拖磚坯和拖磚頭,哪有一個拖空板車的活?被「絡腮鬍」將了軍,如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頓時我就懵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半天才緩過神來。
我強裝鎮靜。自我能做家務起母親從沒讓我做過重活,只是在15歲的那年春天,由於乾旱,母親讓我與她抬水給玉米苗澆水,抬了二十桶,腰酸背痛躺在床上好幾天,自此後母親一直沒讓我做過重的農活,並且問我拿筆桿重還是拿鋤頭重?說要想將來做「拿筆桿」的事,叫我勤奮讀書。
我被「絡腮鬍」安排到磚坯組,與十幾個磚坯工一起拖磚坯。磚坯場沒有一絲植被,黃褐色土裸露在太陽下騰起陣陣熱浪,還沒忙碌,我已大汗淋漓,一時心生膽怯,母親的話在我耳邊迴響「做不動回家」,回家,復讀則成了泡影。已沒有退路了,即使脫一層皮也要幹下去,我與自己較着勁,我不想讓「絡腮鬍」笑話我,我更不忍心讓年過半百的父母再為我讀書吃辛受苦了。
磚坯場矗立着一排排已晾乾的磚坯,閱兵一樣整齊,有半人多高。偌大的場地上僅有十幾個工人,他們光着古銅色上身,脊背上滾落的汗珠浸濕了褲子,有的索性穿着短褲,忙不迭地的往板車上搬運磚坯。瞅着他們,我心裡第一次湧起了對人生的感喟,對他們多了些許敬佩,也多了些許親近。一旁的一個壯漢不時地催促着,叫大家加快速度,說夏天天氣變臉快,趕在晴天,把晾乾的磚坯運到窯爐里。聽工友介紹這壯漢叫林兵,做過生產隊長,後來這裡建起了窯廠,他一直是窯廠的二把手,負責窯廠生產管理。
兩個碼坯工在我的板車上已碼了一百塊磚坯,「二把手」揮揮手讓他們停下來,他說這書生剛來的,大家體諒些,不能讓他拖一車就垮了。我與「二把手」一不沾親帶故,二不熟識,他竟然這般憐惜我,我頗感意外,有點受寵若驚,也頓覺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二把手」告訴我拖板車要靠巧勁,行車時人要往前傾斜,箍在肩膀上的車帶子要繃緊,雙手要牢牢穩住車把子。受「二把手」指點,到夕陽西下時我已拖了十個來回。我竊竊自喜,要是此時母親知道,她應該為我能扛得動重活而欣慰。到學校復讀的心愿即將實現,來年的今天或許我正在拾掇上大學的行囊,我憧憬着,倍增了力氣,車輪子跟隨我的腳步快速轉動起來。
天空綴上稀疏的星星時,我的半天工結束了。兩碗稀飯和兩個饅頭下肚後,我方覺疲憊已漫遍全身,雙腿似灌滿了鉛,走向住處還是張亞攙扶着的。張亞在小學時與我一起讀到了五年級,成績在班級是前茅,後來因家裡窮,父母讓他在家掙工分,讀到初一他就輟學了,而我在父母的苦苦支撐下讀到了高中畢業,相比之下,我是幸福的。
窯廠的職工宿舍是四排紅磚青瓦房,裡面是十個人一間的磚頭摞起來的大通鋪,上面鋪着蘆席。有幾個壯漢恣意地裸露着被太陽炙烤過的黢黑身體,兩腿扒拉着,像是要騰出最大身體空間來納涼。幾個年歲已近花甲的老漢抽着「勇士」牌香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嘮着兒子談媳婦的事。一個姓陳的大叔說他兒子去年當兵,今年幾個媒婆一趟趟地往他家裡跑,兒子在部隊請不了假,他替兒子相中了一個,到春節兒子探親回來就把他們親事定下來。陳叔叫了我一聲書生,力勸我學他兒子去當兵,說好找老婆,農村人結婚生子是大事。
在窯廠的第一晚,我整宿未眠。窯廠四周圍河裡的青蛙呱呱聒噪,工友粗重的喘息聲、打鼾聲此起彼伏;汗腥味、腳臭味被吱呀吱呀響的吊扇攪拌在溽熱的空氣里。我有點窒息感,不能深呼吸,渾身像散了架,如發酵過的麵團一樣癱軟。我沒料到窯廠的工作是如此艱辛!母親曾問我的「筆桿」「鋤頭」孰輕孰重,這真理般的教誨猶如醍醐灌頂,我為自己年少懵懂曾虛度了光陰而慚愧。牛頓說過「辛苦是獲得一切的定律」。人生之路從來都不是平坦大道,是由許多的苦和未知的坎鋪就的,每一道坎都將成為一個過往,一次歷練,一種收穫。讀書是我這個農村人扭轉面朝黃土背朝天命運的唯一出路,或許命運會眷顧我,邁過今天的坎,幸福就會迎面而來……
在窯廠打工十天後,母親搭上村里運磚的機帆船,到窯廠來看我。母親見到我時,瞅了半天才伸出雙手撫摸着我黝黑的臉,摩挲着我肩膀上車帶的勒痕,拿起我的手仔細地端詳,手背手心翻了兩遍。母親眼裡噙着淚,欲言又止,回過身去,朝着帶她到工地來找我的「二把手」,說請他多關照。
母親走後第五天,一次強颱風在黃海登陸,窯廠受到颱風正面襲擊,晾曬的磚坯被颱風橫掃匍匐於地,窯廠的煙囪也被颱風攔腰折斷。受颱風影響,連續下了兩天的暴雨,導致窯廠四周河水暴漲,河裡的水迅速向低洼的窯廠倒灌。「絡腮鬍」和「二把手」立即發動全廠百十號工人圍堵漫過河堤的洪水,大家齊心協力,持續奮戰了一天,洪水終於被牢牢鎖定在窯廠的外圍。 我、張亞和陳叔還有叫不出姓的十幾個工人受到「二把手」和「絡腮鬍」的褒獎,兩位窯廠領導與我們一一握手致謝,感激我們堵住了一處最險要的河堤缺口。
窯廠保住了,但仍有白茫茫的淺淺積水。「二把手」宣布即日起窯廠停工,除窯廠的正式工人回家待命外,臨工與窯廠會計結算工資回家。聽到「二把手」的宣告,我的心一陣抽搐,復讀無望了……
在窯廠會計室,「二把手」對我說,我母親那天來窯廠已告訴他我來窯廠打工的原由,他說他被我的精神所感動,他告訴我他兒子也曾是落榜生,後來通過復讀考上了大學。他與「絡腮鬍」商議後決定由窯廠資助我一年的復讀費。
「二把手」把手中一沓嶄新鈔票遞給我,我推了幾個來回,都沒接受,張亞和陳叔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工友在一旁力勸我收下,張亞和陳叔還向我手中塞了兩張10元的票子。「絡腮鬍」朝「二把手」呶呶嘴說:「這是林兵廠長的第二次善舉了,以前他曾資助一個考上了中專,說不定你至少也能考個中專什麼的。」
我手裡捧着沉甸甸的錢,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我朝着被我稱為「二把手」的林兵廠長深深地鞠了一躬。
當年9月學校開學時,我懷揣着林兵廠長厚重的資助,帶着窯廠工友們誠摯的祝願,承載着母親對我的殷殷希冀,到曾經畢業的學校「回爐」一年後,我考上了一所師範院校。[1]
作者簡介
王文富,江蘇射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