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十個煮雞蛋(清涓)
作品欣賞
1985，十個煮雞蛋
太陽掛在西邊的天空上，遲遲不肯謝幕。它似乎不甘就這麼離開，哪怕是暫時的；它好像堅信自己還處在血氣方剛的壯年時期，臉膛紅彤彤的，灑下的光和熱，依然讓人不敢小覷。
我蹲在露天飯場的樹陰底下，左手攥着一個饅頭，右手拿着筷子，正愁眉苦臉地對着放在地上一大一小兩個搪瓷碗——大碗裡盛着黏糊糊的苞谷糝；小碗裡裝着小半碗泡在水裡、蔫里吧唧的白菜幫子，看不到一點油星星。
這是我1985年7月6日那天的晚飯。不是我口刁，的確是天太熱，這樣的飯菜，實在咽不下去。
天熱，我一向粗糙的胃口也吃不下食堂的飯菜。可接下來的三天，就是我的高考。食欲不振，肚子空空，我擔心影響考試，難免着急上火。
我夾一小片白菜幫子，塞進嘴裡，嚼吧嚼吧，又咬一小口饅頭。還是得吃啊，不吃點，三天的考試怎麼能對付下來？
「姐。」身後響起了聲音。
那一定是叫別人的，跟我無關。但我還是慢吞吞扭過頭去，弟弟竟然就在我身後。
「怎麼是你？你咋來啦？家裡有事嗎……」
我一下站了起來，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發問，卻不給他回答的空隙。
弟弟依然坐在自行車的車座上，右腳還踩在腳蹬上，左腳支在地上。他從掛在車頭的黃色軍用書包里掏出一個用籠布包着的東西，遞給我。
我伸手去接的同時，他解釋說是媽給我煮的雞蛋，有十個呢。
隔着籠布，我摸着圓乎乎的雞蛋，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得到這樣的待遇。
看我一臉的的問號，還有受寵若驚的神態，弟弟大概講了講這十個煮雞蛋的來歷。
原來，爸爸單位的露露（爸爸一個同事的女兒，跟我一般大。假期爸爸帶我去城裡玩，和這個城裡娃成了朋友）今年也參加高考。人家的爸媽覺得這是孩子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時刻，加上單位也挺人性化，給有孩子高考的家長都放了假。人家的爸爸負責接送，人家的媽媽在家管後勤，絞盡腦汁為孩子做各種各樣好吃的。爸也放假回到家，才發現家裡根本沒人把我要高考當回事，甚至都不清楚我七八九這三天要高考。
在爸爸的提醒下，媽媽煮了十個雞蛋，在高考前一天，也就是七月六日的下午，讓弟弟騎車送到二十多里外的學校。
原來如此。
即便如此，我當時還是很激動，很幸福，很知足。我們農村孩子，沒法跟城裡孩子比；家長們好像也沒人把高考當回事，一個個都是該忙啥忙啥。據我所知，我身邊的同學沒一個人得到這般照顧呢。
我把手從籠布繫着的接口側面探進去，摸出一個雞蛋，遞給弟弟。弟弟連連搖頭：「你吃你吃，你要考試，我走了。」他好像擔心自己抵制不住雞蛋的誘惑，趕緊附下上身，雙手握着車把，雙腳用力一踩腳蹬，自行車就快速向前滾動了。
「路上小心點！」我衝着他的背影叮嚀了一句。
看着弟弟騎遠了，我才把籠布掛在旁邊樹上的一個枝杈上，手裡握着剛才打算給弟弟吃的雞蛋，蹲下來繼續吃我的晚飯。
我把雞蛋在碗沿上輕輕一磕，蛋殼裂開一道縫子，我順着裂縫小心翼翼地剝下蛋殼，一個沒有絲毫破損的雞蛋就呈現在手心裡。蛋青顫顫巍巍的，在手心上微微顫動。
掰下一小塊蛋青，塞進嘴裡，慢慢嚼着，品着。唉，真香啊，我忍不住在心裡滿足地嘆息一聲，整個人一下子踏實下來：有這十個煮雞蛋打底，我就不用再擔心高考三天沒有食慾導致精力不濟影響考試了。
一點點吃完蛋青，我把蛋黃捏碎，攪進苞谷糝里。有了蛋黃的加盟，苞谷糝的味道完全不一樣了，簡直就是化腐朽為神奇的真實再現。一碗苞谷糝很快喝完了。
回到宿舍，看着籠布里還有九個雞蛋，我認真地盤算着：每頓一個，剛好堅持到高考結束。不對不對，八個就夠了，考完後的那頓晚飯是回家吃的，可以省下一個雞蛋。
那就再過過嘴癮！我允許自己奢侈一回，就又吃掉一個。百密一疏的是我忽略了當時三十七八度的高溫，我又沒有冰箱，煮雞蛋是沒法保存那麼久的。
晚上睡覺時我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宿舍像蒸籠一般，二三十人的大通鋪，人人都是一個小火爐，熱得實在睡不着。常識告訴我，雞蛋在這麼高的溫度下是沒法存放三天的。
思來想去，終於讓我想到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把雞蛋放在碗裡，把碗放在臉盆里，在臉盆里盛上涼水。我想用這種方式來延長保存期。
七月七日，高考第一天。
早上，我口袋揣一個雞蛋，篤定地排隊打飯，不再擔心食堂三年如一日保持高度穩定的飯菜難以下咽了。怕什麼，我有雞蛋呢。
中午，我又揣一個雞蛋去打午飯。如果還是滾燙的難以下咽的糊塗面，我有雞蛋墊底。
驚喜的是學校在沒增加伙食費的前提下給考生改善伙食了。雖然還是湯麵條，但雪白雪白的，綠個瑩瑩的韭菜葉漂在上邊，油花花也漂了一層，看起來就有食慾。饅頭也變成了包子，還是兩個。裡邊的油脂滲出皮來，這對長期缺油少肉的我們，誘惑太大了。餡兒是豆腐粉條，還有大肉片子。包子皮薄餡大，咬一口滿嘴生香。直到現在，我再也沒吃過高考那三天那麼好吃的旗花面和大包子了。
食堂師傅也變得無比可愛，他們總是抖啊抖的飯勺終於拿穩當了。男生們不再惋惜勺子上好不容易僥倖舀上的一塊肉，生生被師傅抖落，重新回到鍋里。甚至，師傅還會用勺子從鍋里專門翻揀出一塊肉，倒在你的碗裡。
魔鬼一下子變成了天使。
師傅這個溫情的舉動，成功化解了我們三年累積的怨恨。
吃完麵條和包子，我又吃了一個雞蛋，心裡竟產生了罪惡感，覺得自己浪費糧食，並會導致營養過剩。
為了延長雞蛋的保存期，我在考試之餘，絕不會忘記給放雞蛋的臉盆換涼水。可是，到了晚上，我遲鈍的腸胃還是感覺到雞蛋不再新鮮了。
七月八日，高考第二天。早上，我剝開雞蛋，感覺雞蛋有了變質的跡象。為了避免浪費，我咬咬牙，一頓吃了兩個。中午，我對着雞蛋，聞了又聞，覺得味道不對，但還是在猶豫片刻後吞下了一個。還好，我擔心吃壞肚子影響考試，沒敢吃下第二個。剩下的兩個我沒敢再吃，悄悄扔了，心裡充滿罪惡感。
感謝當年我年輕的胃，吃了這樣的雞蛋竟然一點沒造反，保佑我平平安安考完所有科目，而且榜上有名。
九號下午考完，也沒有家長來接。大家回到宿舍，各自收拾行李。騎自行車的同學，都是自己把被褥、書本、衣物綁在車子上，然後騎回家；沒有車子的同學，就自己背着被褥，手上拎着大包小袋，要麼步行，要麼乘車。
我們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中學時代。
回想起來，倒也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今天的孩子在社會、家庭、學校的重重關愛下，顯得比當年的我們更可憐。
後來，弟弟總是說我能成為城裡人，都是他冒着酷暑送到學校那十個煮雞蛋的功勞。每次，我都點頭認可，承認弟弟的付出和雞蛋的功不可沒。至於差點拉肚子的事兒，我當然是不會說的。 [1]
作者簡介
清涓，中學教師，工作之餘喜歡塗鴉，散文曾發表於《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