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兮鼠兮奈若(何东方樵)
作品欣赏
=鼠兮鼠兮奈若
小动物中,人最奈何不得的莫过于鼠,尤其是夜晚。我生于乡村,自小领教过它们的厉害。一到夜晚,成群结队的鼠公鼠婆鼠儿鼠孙,就在屋里上窜下跳横行无忌,俨然“普天之下,莫非'鼠’土”。
原以为我们村老鼠的势力最雄壮,没想到与外婆那村子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一个夏天,我和新婚妻子去外婆家吊丧。晚上,表兄把大花床让给我们睡。这是一座百年老宅,我们刚吹灭灯上床,就听到楼板上面像有好几个人走路,又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缸啊甏啊的盖子好像被一个个揭开了,我汗毛直竖,以为这是个闹鬼的房间。妻子掐掐我,我也掐掐她,都不敢吱声,都不敢睡着。
一会儿这些行走声就在床头响起,我生怕漆黑的夜里,有鬼拉开帐门来抓人,就尽量往床里边缩,与她靠得紧紧的。待好一阵莫名而陌生的恐惧过后,我们才渐渐发现是凶恶的老鼠们的恶作剧。老鼠的大部队在楼板上海潮般扑来滚去,又似无数铁蹄轮番横扫辽远空旷的战场。在频繁的狂奔跳踉中,饱鼠饥鼠纷纷发出得意和放肆的叫声,活像英法联军在洗劫圆明园。整整一个晚上,楼上楼下没有一刻消停过,我们也一夜没眨眼皮。天刚亮就迫不及待起床了,两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我们小俩口那个时候异想天开,说是哪一天能住进城里的高楼上就好了,看老鼠爬不爬得上去,看它啃不啃得动水泥!后来还真的进了城,还真的住上了高楼,但做梦也想不到还是摆不脱鼠的骚扰。
十年前我们住进了小城当时最高的楼层——顶天的六楼。起初,没发现有老鼠,我们好不得意。而一天晚上,阳台上传出很清晰的啃啮声,怪事!难道有老鼠不成?我问妻子,阳台上放什么没有,她说,前几天乡下妹妹送了一蛇皮袋花生来,在阳台上撂着,未必老鼠的鼻子这么灵?再说阳台是封闭的,它从哪里进来呢?她硬是不信,说我耳朵有问题。我开灯去阳台看,没见到什么动静,复又关灯睡下。头落枕还没几分钟,啃啮之声复又响起,始而又轻又缓,继而又重又急。我烦不过,把她叫起来,一起到阳台上搜索一番。
当我捡动墙角的杂物时,一只老鼠冷不丁从一堆花生壳中窜了出来,随即溜进了卧室。我们扭头紧追,却不知它钻进什么地方了,拍床板、敲衣柜都无效,就干脆把衣柜搬开,把床板掀起,还是不见踪影。妻子无意中绊了一下半统雨靴,那家伙突然像箭一般从靴筒中射出,射进了客厅。客厅连着厨房、厕所,两人对付不了这小东西,就把女儿、儿子都喊起来参加围追堵截。我们搬动沙发,它钻进食品柜空里,从空里把它捅出来,它又窜进冰箱的后底,好不容易把它从冰箱后底搞出来,它又躲进了沙发底下。一家人奋力把手上的鞋板、木板往来回窜跃的老鼠身上砸,但无一不扑空,惊叫声、叹气声、诅咒声不断爆起,忙乎了几个小时还没伤着它一根毫毛。
大家情绪渐渐低落,我和妻子瘫坐在沙发上喘气,儿子则忍不住要去卫生间撒尿。门刚一开,料事如神的老鼠就蹦了进去,很快从便池孔中消失了。第二天,邻居问我家昨夜何以通宵闹腾,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四个大活人对付不了一只小老鼠,谁信?
有时暗自感叹,恐怕只有逃到天涯海角,人才能远离鼠患。一日,一位祖籍大冶的福建学生来访,带了一札鼓浪屿的风光明信片,他父亲是厦门大学教授,家就住在鼓浪屿。我一幅接一幅地欣赏着明信片,心中对他家羡慕得要死,在风光如此秀美的地方安居,晚上头枕着涛声睡觉,岂不胜过作神仙!我询问他,谁知他说那里也不好。“为什么?”“鼠多!”“难道老鼠能渡海不成?”“怎么不能?老鼠与人算是冤魂不散,哪有人哪就有鼠!”他说岛上的房子都是木楼板、木地板,一到晚上,老鼠嚣张得很,有些在楼上穿梭似地跑,有些在地板下竞赛似地啃,闹得家无宁日,他的神经衰弱就是这么得的。学生的话,使我对那个据说傍晚每家窗口都飘出钢琴声的岛屿少了几分神往。后来读了加缪的《鼠疫》,更感到老鼠是多么严重地威胁到人类的生存。
过后不久,母亲从乡下来,我见她的嘴唇有个大血口子,问是怎么回事,她说是晚上叫老鼠咬的,我吓得直打颤,马上带她到医院检查,深怕染上鼠疫什么的。心里恨恨地说:老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天下老鼠没完!
对老鼠虽是又恨又怕,但我平生还没有正经处死过一只鼠,它们太会爬,太会钻,太难抓了。记得当年单位派定灭鼠任务,要每个职工交老鼠尾巴若干,我要么回家找亲戚帮忙,要么求同事匀几条,要么就到卖老鼠药的地摊上去买。
有次居然瞎眼狗碰上一堆屎,逮着了一只鼠。那天上班下到一楼,忽见下水道水泥盖板缝隙中有只胖乎乎的老鼠伸出半个身子,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跨上去,踩着了!只要我的皮鞋稍稍使劲,这只老鼠马上就会毙命。它在我的鞋底边痛苦地挣扎着,那两只绿豆似的小眼睛悲哀地转动着,目光不再精明,而飘忽着一种死亡的阴影。 真是要命,就在这需要果断无情的时刻,我却动了恻隐之心!我已忘记了它的家族对我的多年骚扰,已忘记它的同类曾咬掉我老母身上一块肉,而把它和我之间看成了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对峙,它是那么弱小,那么可怜,仿佛我乘它之危结果了它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就这样,我松开了自己的脚。刚才还奄奄一息的老鼠,却似乎得了神力一跃而起,奔马一般一溜烟逃离了现场。
我这才明白,它原先那副可怜兮兮的死样儿是装出来的,就像我小时候看到它的前辈在猫的面前装死一样。小小的动物多狡猾啊,鼠简直称得上小动物中的狐狸!难怪古人把“城狐”和“社鼠”连称一个成语。
人怎么就斗不过老鼠?想想实在可悲。怪谁呢?像我这样放“鼠”归山的恐怕大有人在,古人还有“为鼠常留饭”的呢!鼠辈,尤其是人中鼠辈,怕正是深谙并利用我们人性的弱点,才得以逢凶化吉、横行天下的呀!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榴园秋雨》)[1]
作者简介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钢职教系统退休职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