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杨生霞)
作品欣赏
黑子
黑子是我们家养过的时间最长的一条狗。
我九岁的时候大哥抱来一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狗娃,站都站不稳。满口的唾液滴滴嗒嗒的。而此时我正是喜欢小猫小狗的年纪,我把它从大哥怀里抱过来后,它的吃喝拉撒睡和名字都归我管了。
从此,大家跟着我开始喊它“黑子”。
其实它倒也不是全身通黑。眉毛是黄色的两坨圆圆的小点。四条腿的内侧都有一绺黄毛。
在我的精心照料之下,可爱的黑子几个月后就扑腾着会咬人了。从此,黑子就被大哥拴在大门口的一个铁桩上,靠着墙角给它盖了一座狗窝,几块砖头几根柳树杆一搭,上面架几片废弃的木板就可以为它挡风遮雨了。
这之后,黑子给我们家履行它一生的职责:看门。
黑子尽管被铁链子拴着,但它咬起陌生人来从来不会因为铁链子沉重而偷懒,它竭尽全力地奔跑并且试图跳起来扑向来人,一声紧似一声的狂吠让人不由心生畏惧。附近几条巷子里的人家都养狗,但是我家的黑子是最厉害的。
夏天,高原的白昼是热火朝天的,没有遮拦的大太阳只要从东边一升起就会一直持续升温,黑子在夏日的大太阳里拖着它沉重的铁链子走向老榆树的阴影,慵懒地伸开四肢躺倒在有阴影的土地上,不时有苍蝇或蜜蜂去招惹它,黑子总是懒懒地用耳朵搧两下,它都懒得睁开眼睛看那些讨厌的小东西。但如果有陌生人靠近我们家,黑子立即警觉地竖起头,在确定来人往我家走便开始急促地吠起来。
晚上万籁俱寂的时候,巷子里一旦有响动(那时经常有小毛贼偷鸡偷猪),黑子总是一声令下,其他家的狗也就跟着狂吠起来。于是夜空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还能让人觉得黑灯瞎火的小县城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那时经常被由近及远的狗叫声惊醒,经常能感受到在漆黑的夜里有黑子的保护真好,尽管吵得有些心烦却又能在黑子的吠声中安然入睡。
黑子认人的本领非常高。那时母亲的娘家人从乡下来县城,顺便会来我家小住,黑子似乎能闻到母亲的近亲身上的味道,稍微叫两声等我们出门迎接时它便摇着尾巴走远。尤其是外公外婆来,它不但不叫还友好地在他们的裤管上蹭脑袋以示亲近。外公说这狗真能啊,这么长时间不见也不觉着生,好狗呢。而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家多少趟都得不到它的善待,它总是以提防的眼神横瞅竖瞅,嗓子里回荡着警告的声音,要不是有家人挡,它总是要保持扑上去的姿态给别人以震慑感。完全陌生的人在黑子猛烈的进攻中很难靠近我们家,它看向陌生人时怒火似乎在眼底燃烧,呲着牙全力以赴地奔跑,有几次都挣断了铁链子从我们拦挡的空隙里咬到了来人。
就这样黑子闯了好几次祸,有一次咬伤了我的一个来送书的同学;又有一次咬伤了一个来串门的醉汉,为此母亲跑到最近的药店去买了消炎药。父亲说送人吧送人吧,这狗太害了。光给别人买消炎药都来不及。我说不行不行,黑子是我一手喂大的怎么随便送人啊。在我的坚持下父亲做了让步。
为此我私下跟黑子交流过。我给黑子喂食的时候跟它试着谈心:黑子啊,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来家里的人你吓唬一下就可以,千万不要真咬啊,你再咬到人了我大要把你送人呢,去别人家吧,别人会把你杀了吃掉你信不……我那时和黑子啰嗦的话有时很可笑,我就当黑子能听懂一样说得津津有味。
在我连吓带唬的威胁中黑子可怜楚楚,头一歪一歪地看着我,我叹口气,你到底听懂没啊?但后来的结果是黑子还是我行我素。父亲只好把铁链子一再加重,以至于过了几年黑子脖颈上的一圈毛被铁链子磨光了。但好在后来黑子再也没挣脱伤过人。
我离开小县城那年黑子已经有点老了。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我在它的铝制的饭盆里倒了两碗汤面片,又从自己的碗里挑了两块肉给它,它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风卷残云般狂吞,而是吃了一半,又望了我好长时间,然后慢慢把剩下的再吃掉。我说,黑子,你也老了,我要是再不走也得跟你一样在这片黄土地上扎根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里飞沙走石的春天,我也不喜欢这里到处荒凉的冬天,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懂吗?
黑子一如既往任我喃喃自语,默默地拖着它的铁链子在我腿上蹭过来又蹭过去,除此之外它还能怎么表达呢。
后来从南方每周一次给家里人写信,我很想在信里问问黑子还咬不咬人,如果不咬人可以把它的大铁链子拿掉等等,但是稍一犹豫又没写。我知道父母不会屑于回答我关于黑子的问题,他们只会说家里最近添置了什么家什,亲戚家的哪个小孩考上大学了,邻近的谁家又娶了新媳妇等等。他们无暇顾及家门口拴的那条狗。可它是我心里的记挂,真的,那时,我经常会想到黑子。有时在南方的大热天会替黑子高兴,黑子幸亏在高原上很凉快,不用和我一样承受这种像在蒸笼里的酷热。
两年后过年时我回到家,我发现黑子身上的毛已经脱得只剩下三分之一了。我一进家门,它使劲摇着不再丰满的尾巴朝我扑来,我不禁大骇:天哪,黑子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们没给它喂食吧?母亲说黑子可能得了肺病,彻夜咳嗽已经很长时间了。
黑子在冬天的落日里缓缓来回地走,那缕没有多少温度的余晖把黑子瘦弱蜷曲的身子勾勒出一个完整的轮廓。我知道黑子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因为它的窝也快要塌陷了。狗窝的前面空地上,是十几年来黑子扑着咬人留下的痕迹——两个土坑的深度显示了十几年来黑子的尽心尽职。
我在那晚上突然因为黑子而失眠。黑子连续不停的咳嗽声在深夜里格外凄惨。咔咔,咔咔……
呼呼……窗外的西北风在厉声呼啸,南面的煤房木门被风刮得啪啪作响。那天所有的声音都似乎只为配合黑子的不幸,大西北的冬夜在黑子时断时续的哀嚎声中竟有了几分诡异。
那个凄凉又诡异的夜晚,成了我多年以后只要一想起黑子就能重现的一个场景。而我当时在热炕上也碾转反侧,难以入睡。
“黑子到我家来有14年了吧?”我知道母亲也并没睡着,于是轻声问道。
“嗯,14年了,你9岁那年抱来的,如今你已经23啦。”母亲平静地说。
“一条狗的寿命多长啊?”我又问。
“也就十几年吧。”母亲这句说完,我就再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黑子真的要死了,就像天一定要黑一样。我在那晚想了有关黑子的好多问题。比如黑子的性别,黑子到底是公狗还是母狗我都不知道。一根大铁链束缚了黑子一辈子,黑子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任何一只同类,也没有机会向它的同类们表示爱情,它本该是一只狗妈妈或狗爸爸,而因为我们担心它会咬人,那根铁链子成了它唯一的伴侣。它甚至不知道它还有没有同类?它的心里难道仅仅为一块肉快乐吗?它没有离开过我们家半步,一辈子如一日蹲在大门口注视着几个固定的人来来往往,真的没有过像我一样的厌倦吗?
那天夜晚,玻璃窗上的冰花在黑夜里格外耀眼,估计天快亮时我才沉沉睡着。醒来已经靠近中午,洗脸刷牙后我想着给黑子喂点咳嗽药,出门一看黑子已经不见了,那根拴它的铁链子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锈迹斑驳。
“黑子呢?”我大声问父亲。
“昨天晚上死了。我已经把它扔到房背后的水沟里了。”父亲没看我,淡淡地回答。
“怎么就死了啊!”我不甘心黑子就这么寂寞地死去,带着哭腔的调子接近呻吟。
“是动物都得死啊。人也一样呢。”父亲和我说完这话依旧在忙他手里的活,他的话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而我又埋怨父亲为什么不用个铁锨挖个坑埋掉黑子,我脑子里想到了夏天的苍蝇会落满黑子的身体,然后苍蝇又会繁殖出白蛆在黑子的眼窝里蠕动…那一幕更会让我心痛啊!父亲还是低沉着声音说,现在是冬天,哪来的苍蝇?再说死了它也没有感觉了,你没看到梯田里几十年前埋的人骨都随处可见,万物是空,不要再想了。
父亲说的话令我无法反驳,因为房背后的梯田里我们从小就能看见人的头盖骨,有些调皮的尕娃会拿起来吓唬同伴,谁都没有因为那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有所忌惮。万物是空不假,但是黑子长久以来就是家里的一个成员,它的尸体被扔到水沟里这件事却让我心痛了很长时间。真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敢路过那条杂草丛生的水沟,生怕看一眼就能看到黑子已经被蛆虫掏空了身体。
眼不见为净吧,我只好默念万物是空。黑子已经轮回成别的生命也未可知,它那么尽心尽职地做了一辈子狗,守着一个清贫的家,它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善待,如果真有轮回。
我想我其实最终无法释怀的,是黑子等我回家后死去这件事。也许它为等我回去见我最后一面,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是啊,死去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而活着,有目标的活着,才是最艰难的。黑子在它死去之前能见到我,说不定对它而言,是一件欣慰的事。[1]
作者简介
杨生霞,青海西宁湟源县人。1970年生人。江苏常州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