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史國澤)
作品欣賞
黃昏
一個落雪的黃昏,黑子投宿在「黑馬河」只有幾間簡陋泥屋的汽車驛站。在青海湖邊泥濘的翻漿路上顛簸了一天的黑子停下車來跑到車尾,暢快淋漓地撒出一泡憋了很久的尿,尿沒撒完,猛抬頭,看見車廂的篷布里露出一個人的腦袋。
黑子嚇了一跳,尿又憋回了肚裡。那人瞅着黑子,黑子呆站着忘記提起褲子,將男人那坨子東西敞敞亮亮的暴露在那人面前,場面令人十分尷尬。
『白毛風』吹得黑子睜不開眼,他抹了一把蒙在臉上的雪粒,看清楚是個沒經他同意的搭車人。那人身着襤褸的棉裝,頭戴一頂棉帽幾乎遮住眉眼,可憐兮兮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
黑子動了惻隱之心,什麼也沒問,跑到廚房買了一鍋燉「湟魚」。
那個年代,糧食定量,吃飯要糧票,可以入口飽腹的東西彌足珍貴。飢餓教會人知道感恩,誰送你一個蒸饃,都會沉澱在記憶里,一輩子忘不掉。黑子夜宿青海湖邊的黑馬河驛站,雖然人跡罕至一片荒蕪,但青海湖裡的「湟魚」卻是多得伸手就能抓到。
黑子和搭車人狼吞虎咽吃的盤光缽淨,一同回到驛站泥巴屋裡。店主人用干牛糞把土炕燒得熱烘烘的,黑子拖着疲憊的身子迫不及待爬上熱炕蒙頭就睡。第二天早晨醒來,黑子看見炕上睡的是個長辮子姑娘,臉上的污垢遮不住她俊俏模樣。黑子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巴,像是半夜看見個太陽。
女子也醒了,驚恐地坐起,慌忙盤起髮辮拿帽子扣在頭上,動作似逃避餓狼追捕的小鹿一樣敏捷。
黑子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安慰女子說:「姑娘,你甭害怕,俺不會傷害你,俺不是壞,壞人…… 」
姑娘羞答答翻了黑子一眼:「大哥,俺沒說你是壞人。」
接下來,她講述了路途經歷的坎坷——
原來,姑娘是河南豫西人,和黑子是同鄉。三年自然災害鬧饑荒,父母相繼去世了。家鄉修水庫,祖居的那方熱土變成了一片澤國。鄉民們遷移柴達木盆地戍邊墾荒,她和相依為命的哥哥途中走散了。舉目無親的她,在西寧街頭流浪數日也沒搭上去柴達木盆地的車。邊山如障,荒漠無涯,遙遙苦旅沒有那個司機會讓一個陌生人搭車。她無奈,偷偷爬進了黑子標有「柴達木冷湖油田」字樣的卡車貨箱。
黑子聽了姑娘朗朗入耳的家鄉話,如同天涯遇故知,喜逢親人一般激動得眼淚汪汪。他慷慨許諾:「咱倆是老鄉——你放心,幫人幫到底,送佛上西天。我的車,路過河南移民落腳的地方,保你見到哥哥。」
姑娘臉上展現出笑顏兩個酒窩甜甜的,像是盈滿了醇醪。
一路上,長鼻子解放卡車發出支離破碎般痛苦的呻吟,在坑坑窪窪的沙土路上彈跳搖晃,如此顛簸像嬰兒的搖籃一會兒就讓姑娘沉入了夢鄉…… 黃昏時,姑娘見到了哥哥。她的哥哥把黑子領進臨時搭建的小泥屋,拿出家鄉帶來的口糧,煮了一鍋黃燦燦的地瓜干玉米粥。
那頓飯,簡直是黑子今生難忘的一次幸福體驗……從此,姑娘的家,就是他戈壁苦旅中一處真正的「驛站」。
一次,姑娘滿臉緋紅悄聲告訴黑子:「人們都知道,俺和你在一個炕上睡過。千年修來共枕眠……我想,嫁給你。」
後來,他們就結婚了。
舉行婚禮那天,姑娘去銀行取出黑子存摺上僅有的五元錢,買來一包茶葉,一包水果糖,在大夥幫黑子挖的土窯洞裡快快活活歡鬧了一場。
黑子對大夥表示歉意說:「俺現在不該結婚——自己都養活不了,還找了個陪俺挨餓的人……」
大夥合起聲叫:「你路上拾來個老婆——撿了便宜還賣乖! 日後,好好待她,過日子缺啥,大家一起想辦法……」
夜深了,白晝烈日蒸烤的戈壁灘在「晚穿皮襖午穿紗」 寒熱轉換中,大風凝聚起巨大的能量,翻江倒海地呼嘯着掀起滔天沙塵將迷人的月夜變得猙獰可怖。飛沙走石從土窯洞頂蓋上掠過,發出瘮人的呼號,充斥着比任何一種死亡都更加可怖的戈壁黑夜,嚇得人無法入睡。
黑子和妻子等候的宇宙奇觀被淹沒在風沙瀰漫的黑夜裡。「天窗」上面有飛沙走石滾過「噼啪」作響,妻子的脊背貼着黑子,身子在微微發抖。黑子感悟到,妻子的頭沒有扎進他的懷裡,是因為她要面對黑夜,給丈夫增添一份膽氣。黑子從後面一把將她緊緊摟抱,眼角淌出一股幸福的熱淚……
日子又過了許久,高原遲來的夏天將被匆匆早到的秋涼更替。妻子懇求黑子:想去看望哥哥。
黑子想:妻子不僅是思念親人,她還想看看那片荒灘如何在移民們的手裡變成綠洲。看看高原的小麥,未經漫漫長冬的孕育,在僅有兩個月無霜期里如何抓住生命的契機綻放綠葉,抽穗灌漿,長成粒粒飽滿金黃的麥穗……
黑子沒有理由拒絕妻子的懇求,狠下心來,告訴她哥哥遇難的消息。妻愕然,陷入錐心的痛苦。黑子勸她:你痛痛快快哭一場,釋放出心裡悲傷。
小小的土窯洞盛不下妻的哭聲,引來了油礦黑子的那些夥伴。他們湊了幾瓶白酒和幾個荒原里難得一見的蘋果,又安排黑子路過河南移民居住的那個地方的長途任務。叫黑子駕車帶上妻子,順便去祭奠她亡去的哥哥。
往日荒灘已是楊柳成行,麥浪滾滾的綠洲。黑子向人打聽,掩埋妻子哥哥屍骨的墳冢。有人指着一片荒丘對黑子說:「——那兒,當時沒有立下墓碑,因為移民新來乍到缺醫少藥,病,餓,工傷死的人多,分不清楚哪個埋在哪兒了。」
黑子和妻子把帶來的祭品擺放在那片荒丘里,一同哭着喊: 「哥!我們看你來了。」然後,把酒也撒在那片荒丘的沙地上……後來,黑子才聽人說,遷來的移民都是棒勞力,死的都是青年。那片綠洲已經有了名字,叫「青年墳」。
再後來,「青年墳」被歷史的記憶淡忘。沒人知道,那片有綠色生命勃發出盎然生機的地方為啥以「墳」命名,也沒人知道為什麼以有悖於死亡規律的「青年」二字給「墳」命名,許多年來沒人問津,但黑子知道,這是活着的人們給平凡死去的平凡的人們立下的一座「口碑」……
作者簡介
史國澤,中國散文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