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雪夜彭城)
作品欣賞
麻
如今這塊土地上的人過日子,算得上油麻子開花節節高。
油麻是芝麻,何以為「麻」?「麻」在中國古文化里占着好大的比重,唐宋詞,關於「麻」的吟哦多得很;假設把關於「麻」的內容去掉,你會覺得古文學變得百孔千瘡。
沒有「麻」,這酒都喝得不自在。
到進賢李渡,明明你是去喝酒的,但假設忽然那街上沒有了夏布,必然此景非彼景,枉是好酒,仄仄平平仄,那字兒吐不出,李渡簡直都不是李渡了。
夏布就是麻布。
那就從麻布說起。
中國古代人的織布生涯,絕大多數情況織的就是麻布,這裡的麻到底是什麼嘛?
大麻,苧麻,亞麻。
大麻莖有好纖維,長、抗拉、吸水性好,取之織布製衣,是人的好造化。
麻子,就是麻籽,就是麻果。果腹之食,還治百病。出天花的人,稍微失於經管,臉上會留下麻子一樣的瘢痕,那種人被嘴毒的人揶揄為「麻子」,李保田演的王保長就是。王麻子對麻好似有感情,不嫌麻子這個詞出他的丑,動輒「我王麻子……」云云。
《大戴禮記》的記載,五穀是麻( 大麻 )、黍、稷、麥、菽。中國人寫春聯,年年有「五穀豐登」,五穀之首就是麻,大麻子,是古人的糧食。
取大麻籽做食,取其皮績麻紡紗織布。身上衣裳口中食都離不開麻。身上衣裳不僅僅指上褂下褲,還有鞋。新石器時代往後,人正經穿草鞋,這草鞋並不僅僅是稻草鞋,更多是麻鞋。
草鞋是船
爸爸是帆
夜來停泊青紗帳
天明遙遙山海關
這裡的草鞋也是麻鞋。
明洪武之後,中國普及種棉花,就有了布鞋,其實布鞋也是離不開麻的,女人納鞋底(千層底),就是用麻線做筋骨的。解放軍下江南,穿的不是草鞋就是布鞋。沒有麻,布鞋就不可能存在,天哪,那人還怎麼活?帆船上的篷索都是麻製品,離開麻索,這船就張不開帆,出不了湖過不了江進不了海。
網、罾、筻,都是麻製品,主要的漁具離不了麻。
貨郎被人稱作挑八股索的,八股索,其實是一副膽子,一根扁擔挑着前後各四根麻繩負擔的貨框。
話本小說《宋小官團圓破氈笠》里有個落魄的宋金,他岳父告誡他「有空的時候打打索子」,索子,多是麻繩。
這等於說,人要像人樣地活着,真不能沒有麻。
人死了,還得用麻繩抬柩呢。
有了麻,才有過好日子的可能,「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喝個酒,寫個詩,不經意就會說到桑、麻上去。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麻葉層層檾葉光;搔困麻仙爪;一個麻囊一個瓢;杜曲桑麻,灞橋風雪;衣裝紙襖並麻布;麻衣紙襖度冬寒……
麻舍、麻林、麻平驛、麻澗、麻川、麻湖、麻江、麻河、麻源、麻蘭坂、麻田、麻園、麻南莊、麻沙道……全是古詩里出現的內容。
五穀中「麻」、「麥」入了百家姓。
有一種大麻,葉、花、果動物食之致幻,受者雲裡霧裡,莫名其妙地興奮,有成癮性,是毒品大麻的原料。這種大麻也是不錯的藥材,治這樣那樣的病,就是今日,還用大麻治療癌病,公認有效。其致幻性,也被古醫者用於手術中減緩患者痛苦。「麻沸散」之「麻」,就是其用,麻者本意,並非麻痹,是用大麻的致幻性減輕患者痛苦。
我幼時所見,多有苧麻。
衣之麻,更多是苧麻,地球上九成的苧麻來於中國,域外名中國草。
苧麻生命力強,耐旱,農家利用荒山墳地,小面積種植。取麻紡紗搓鞋底繩,當然也織夏布。
麻杆,鄉民叫麻骨,經過合適的霉化,可漸燃無焰,鄉民用於點煙。
我故鄉有程姓村,幾乎家家戶戶都織夏布,源於這個漁民村自己要用大量的網布,織造多了也賣,加上當地承周禮服孝用麻衣,織夏布的行業就很有規模,有進賢縣李渡鎮造夏布的氣勢。
男要能耕,女要能織。舊時婦女,織布紡紗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夏布.jpg
所謂日紡紗,夜績麻,養大一家人不容易哩。
紡紗女成了紡紗婆,嘔心瀝血,油盡燈枯地死去,成了紡紗鬼。
走過沒有人的黑魆魆的屋子,忽然傳來紡紗聲,吱吱呀呀,如泣如訴,這是鬼。
鬼是肢體殘敗靈魂猶存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裡,那些人還在拚命的紡呀紡。
有蟲子曰紡紗婆,也叫紡織娘,其實是一種蚱蜢,鳴叫聲如苦女紡紗;又有蟋蟀,別名促織,也是說其鳴叫聲如紡車唧唧。
唧唧復唧唧
木蘭當戶織
那個當兵的女娃原本在家是織夏布的。
與大麻相親的還有亞麻。去某個親友家,忽然羨慕上人家那窗簾、沙發布古樸典雅,看似有些粗的纖維布手感好,質感強,其材質就是亞麻。其實這是人類最早使用的天然植物纖維,有萬年以上的歷史了。吸汗、透氣性好,對人體無害,起源於近東、地中海沿岸。新石器時代的瑞士湖棲居民和古代埃及人已經栽培亞麻,埃及的「木乃伊」也是用亞麻布包蓋的。
纖維型亞麻是1907年從日本引入的。
油用型亞麻又叫做胡麻。亞麻油含多量不飽和脂肪酸,故用來預防高血脂症和動脈粥樣硬化。中國種植胡麻一千多年。
還有一種胡麻,其實不同於油性亞麻,說起來也該算是亞麻屬里的一個品種,中國人叫芝麻,或油麻。
地球上的植物莖是圓的或扁的,說起方形的莖恐怕一般人都會否定其存在。芝麻莖是方形。花開節節高,中國人喜歡這個彩頭。芝麻餅、芝麻糖,芝麻做的是配料,讓主食有宜人香味,一些肉食也佐以芝麻,更多一份尊貴和美好。芝麻糊,可以就是芝麻面加水熬成,對身體的好處多多,甚至被請進了黑髮配方。
芝麻油的珍貴和亞麻籽油有一拼。
芝麻之「麻」,好似跟大麻、苧麻有些風牛馬,芝麻杆沒有好的纖維,搓不得繩子織不得布,農家一般用做取暖的燃料。但芝麻確實就是胡麻科胡麻屬。去地道的農家,廚房、柴房一轉悠,你必然能看到碼放得整齊的干芝麻杆。要是沒有,人家會懷疑這戶人家不是地道的莊戶人家。
50、60年代出生的人,常用炒麵當餐,炒麵也有檔次之分的,麥面、米麵,最高檔次是用熟芝麻混磨的炒麵,這個看上去就不一般,因着黑芝麻放得多,炒麵呈黛色,吃這麼好的炒麵,一般是不放糖的,當然太奢華的也真有,芝麻面還放冰糖,這是好大的福分才能消受的。人世間,因着緣分上的事,總有人有些時候過着神仙般的日子。那樣的日子我好似差不多可以有過,就是我出去築堤的時候,我的母親給我和哥哥一小罐芝麻炒麵。那是奶奶親自裊娜着小腳炒的磨的。甚至冰糖都快要給了,倒是我認為芝麻炒麵放糖太過奢華,奢華得於我等這樣的社員有些不真實,就攔住了祖母舀冰糖的手。
五穀麻為首,結網捕魚,草鞋麻衣,那是古時人活命的招數,日子過得好了,就有更高的追求,榨籽為油,油烹的食物味美營養好。芝麻油是高檔的油,至今都是。芝麻餅當然也是高檔的餅,超市里走一遭,凡是粘了芝麻粒的食物身價都要抬高許多。
很長的歲月里,煙火里的世人能烹食芝麻(油麻)是過好日子的標誌。
唐朝襄陽有個好書文的漢子過故人莊,被熱情款待,有黃米飯,有雞肉,有酒,他覺得非常有幸福感。這漢子沒有功名,大概就做做教書先生過日子,養大六個崽,真不易。這樣的酒飯於他是非常高位的待遇了。三杯下肚,話就多了,自然要吟詩,詩不說功名,就說桑說麻,說關於桑麻的往事和逸聞,我想大概還說了芝麻,還說過些日子就是重陽了,那時還來,估計客道說了沒有肉不要緊,炒麵就行,有摻芝麻的炒麵就「官到尚書」——足矣。
中國人都這樣吧?就講究好好過日子,生存不易,更要好好過,一粥一飯,布衣麻鞋,都和耕鋤相關,不反對「唯有讀書高」,但親近的是耕鋤,人家書文里說的也還是多有耕鋤,說什麼「鋤禾日當午」啦,「來問野叟問耕鋤」啦,詩文里的斯文勾當,充斥着大麻大紗之言。
等我認的字多得可以說伸展一件事,我很想大麻大紗地寫寫麻文化,求人家發表,換些小錢,買芝麻糊熬羹喝;或是求故里人購得芝麻炒麵,無油無鹽加灰滾的水,赤腳站着吃,開心得不要不要的。扒拉一筷子,有冰糖屑子;再扒拉一筷,溫情淋漓人間。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