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劍鋒 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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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芒花
桂花香到苦味時,芒花的紫色全開白了,成群結隊的白鷺在荷田上空盤旋的場景,伴隨着荷花的凋謝漸行漸遠。
有些事物,似乎離我們很近,又很遙遠,正如一些尋常的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卻在某個特定時期的某一刻,忽然憶起,如同一根藤蔓,牽牽扯扯地拉起一連串的細節。那些曾經不知躲在哪個角落的陳年舊事,隨着那纖細的藤蔓一一走進畫面,仿佛多年不見的故朋舊友,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在你的跟前,跟你打招呼,有些陌生,但又很熟稔。
歲月在身上留下來或多或少的傷痕,那些淡淡的影子,刻在不再長毛的皮膚上提醒你,你曾有過在那些山路,山坡,田野,叢林中走過的歷程,沉得很深。又很尋常,尋常地如同天天見面卻不知姓甚名啥的路邊小草,林中雜木,只是感到親切而溫暖。
西溪霞光笛聲晚,雲壓鷺影芒花秋。桂花開落時節,西溪邊的芒花也開了,開在岸邊,開在溪中央的岩石上,開在西陽橋下的沙渚里。每天在秋風中搖來搖去,好像對我說:秋天了,秋天了,快出門來看我吧,我是你年少時天天見面的芒杆花,你不記得了嗎?
我真的有些忽略了。這些天走在綠道上,關注點都在桂花上,這些本應開花飄香的桂花遲遲沒有動靜,不只牽住了我一個人的心吶。那些金黃的、銀白的細小花朵,散發出滿城清香的木樨,正配得上這蕭瑟的季節。又有誰會記得一無是處的芒花呢,還有很多人不知你的名字呢,以為是蘆葦花,雖然模樣生的差不多,起碼蘆葦這名字比芒杆要詩意多了。但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我身上還留着許多你傷害過我留下的痕跡。
眼前浮現出了少年時光,在小山村的秋天,秋收過後的小秋收,田野山林間的一切都熟透了,熟得落了葉子。小孩忙着撿秋:翻挖剩下的蕃薯兒,撿剩下的茶籽兒,拔山棉皮,砍芒杆兒。芒杆供銷社會收購,賣的是什麼價格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可以掙錢,據說是造紙用的,運到松陽縣城塔下的造紙廠。
清晨,去山上找芒杆。山路兩邊的草叢掛滿露水,走過一趟山路如同過了一趟河,褲子沒有一處是乾的。芒杆葉是一把把細長的鋸子,砍芒杆刀磨得要快,手握芒杆要緊,不能有鬆動,稍有差池就給你身上割開一道口子。我砍它的身子,它割我的身子,山上一趟下來,誰的身上沒留下幾條血淋淋的傷痕?第二天,帶着這些細細長長的傷痕又要上山,一天天在露水的浸潤下,手上腳上一條條口子,紅的邊,白的肉如一朵朵野生的小菊花,綻放在身上,野性而狂放。
我家沒養過牛,父親不會耕田。現在回想起來,農田裡的活,除了沒有放牛耕田,其它的活兒我全乾了。有一段時間,還為自己年少時沒放過牛而遺憾了許久。我家養了幾十隻長毛兔,每年兔毛也可賣不少錢。每天放學後我拔兔草,「藤李毛」放牛,牛在喝水吃草,「藤李毛」拿着鐮刀到山坡上割芒杆草,一小捆一小綑紮好。牛回家時,他要挑着芒杆草跟着牛回家,為牛儲備糧食,牛好這一口。
我一直奇怪,牛的嘴巴和舌頭難道就不怕芒杆草這些細長的鋸子嗎?關於這個問題,我和「藤李毛」爭論討論了很久,最後統一意見,歸結為牛有二個胃。這是我們躺在草地上,看着遠處同樣臥着的牛不停地嚼着嘴得出的結論。牛比人厲害,不怕芒杆草的鋒利,可以嚼着吃。人就吃不了,要不是為了賣錢,誰也不會去招惹它,和一蓬蠻不講理的芒杆野草互相傷害實在是迫於無奈,我實在想不出它除了被牛吃還有什麼用處。
我很討厭它的葉子,太鋒利了。但芒花還是很實用的,可以用來扎芒花掃帚,比竹枝扎的輕便,黃燦燦的,好看。到了秋末冬初,收割芒花的時節,在坡上田間,河岸溪邊,景色已是樹葉枯黃飄落,花朵老去枯萎,而芒花卻才開始新開花蕾。在一陣陣桂花雨或是懶洋洋的陽光下,開出一片片如夢如幻的白。在逆光突顯出來蓬鬆的花絮,停在頂端的幾隻小鳥,清亮了整個秋光。
把一根根芒花收割好紮成一束束,放在路上、屋頂晾曬。在起風的時候,暖陽下,要拍打芒花,把芒花拍乾淨才能扎出最美的掃帚。拍起飛舞着的芒花最美,特別是在它飛散的時候,風一吹,花就飛,一朵一朵的芒花隨風飄散,落在屋頂,落在地上,飛在空中,快要落地時,用嘴吹一口氣,又接着飛,有如流逝的星火燈花。外婆系上圍裙,將芒花抽枝修剪晾曬,用木杆穩固,再用繩子紮成掃帚。只是這場景再也看不到了,芒花在我的記憶里被遺忘。
再次看到芒花是許多年以後了,我早已不屑與它互相傷害。那天我沿着山坡小路散步,看到滿山的芒花正盛開,忽然覺得芒花和秋天好配。「楓葉紅遮店,芒花白滿坡。」這景致存在了許多年,卻從未引起我的關注。忽在某一刻,秋風裡漫山遍野開着的芒花,牽出了我和芒花的曾經,在無邊的白色飛絮中,我仿佛看到了遠歸的故鄉,晨霧中的山路,放牛的少年,霞光中飛芒下的外婆。原來芒花也可以如此之美,以前並不覺得,有的只是互相傷害。從那一刻開始,我開始仔細地觀察它,欣賞它。
「雲氣蒼梧晚,芒花蓋紫春。」西溪的水一到秋天便含蓄靦腆,溪灘上長滿了野草,除了溪岸的楊柳,最顯眼的就是芒花。芒花最美的顏色是在將開未開之際,淺紫色,仿佛空中的紫水晶,這是清晨我看到的。芒花開在溪中間幾塊裸露的岩石上,伴隨着花開的還有那一二隻未曾離去的白鷺,在薄霧瀰漫的溪面低頭覓食。
一定也很少人知道,芒花在月光下很美,襯着墨藍色的黑夜,城樓上的燈火,點點銀芒在夜風裡搖搖擺擺。我一直想拍一張搖曳的芒花在圓圓的月亮中的剪影,找那種春江秋月夜的詩意,都未如願。我走在西溪綠道,從來都是遠遠地欣賞,並沒有去拍過月光下的芒花,月光白和芒花白都落在了一冊蒼茫的經卷中,那一刻適合遐想。溪水中的魚兒啪啦一躍,盪開層層漣漪,把我的思緒、一城的燈火和芒花全盪碎了。
看着秋天在西溪搖擺着的芒花,我想到老家山坡上的芒花,這西溪的芒花是不是從我家山坡飛去的種子呢?而這滿溪的芒花一旦成熟,種子又會去哪裡?
上個星期和鮑老師一起到湯城村口的田裡挖草藥,往年曾經荷花盛開的荷田長滿了芒杆,高高大大的,開滿了芒花,掩沒了道路,是不是這西溪的種子飛過去的,會不會又隨風或是隨雲飛回我家的那片山坡?在那片山坡上,在秋日的暖陽下,牛在吃草,我和「藤李毛」躺在草叢中,一陣風起,我,「藤李毛」,牛,開始隨芒花一起在風中飄散。
是啊,我是不是也可以像芒花的種子,在某地某一個秋天偶然飛起,隨風飛翔,無論落在肥沃的山坡與貧瘠的岩石,都能開出美麗的花。[1]
作者簡介
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