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崖根(袁亞飛)
作品欣賞
陽崖根
入冬了,天寒了,陝北農村人身閒了,心裡卻裝滿暖暖的期盼:盼過年,盼集市,盼唱戲。過年只有一天,集市幾天一回,戲不會天天唱。但他們還有一盼,盼日頭冒出來,到陽崖根曬暖暖。
在陝北,山崖根兒下,牆根兒下,窯腿子根兒下,太陽照到的所有高地陡立的側面根兒下,都叫陽崖根。崖字普通話中讀「ya」,二聲,舊又讀「ai」; 而陝北方言中一些 「ai」,發音為「nai」。譬如,挨打,讀作「nai da」。因此,陽崖根中,讀「nai」,二聲。
以前,寒冷的冬天裡,農村人住的窯洞,圓窗木格,紙糊不透光,白天又捨不得生火取暖。暖和亮堂的陽崖根可是個好去處。
太陽出來了。走,到陽崖根,舒展受寒一夜的身體;放鬆忙碌一年的心靈。走,到陽崖根,吹笛子,拉二胡,彈三弦,唱民歌,紅火紅火;划拳喝酒,熱鬧熱鬧。陽崖根,一個人獨享那份安逸;一群人唱一齣戲。
一個老漢,圪蹴在陽崖根,背靠大山擋風寒,面朝太陽曬心房。半眯着眼睛,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不用管,大做白日夢。或任思緒如光芒四射,想想什麼,就想什麼。沒人能管得着你想什麼,正如沒人能管得住陽光撫摸村莊。兩個女人,拉凳子坐在陽崖根,穿着比陽光更艷的衣裳。或納鞋墊,或剪窗紙,或你為我梳辮子,我為你抹口紅,或咬着耳朵說女人間的悄悄話,然後一個羞紅着臉,佯裝生氣去拍另一個人。四個後生,鋪着厚毯子,坐在陽崖根,打撲克。一個人圍上來了,兩個人圍上來了,一群人圍着看一副牌中的樂趣。
上午飯吃畢,東山上的太陽,慢悠悠地冒出了一竿子高。黃土地被照得紅彤彤的,村莊沐在陽光中。今日無事的人,隔着牆,隔着河,隔着坡,你呼我,我喚你,吆喝着「走,走,到陽崖根曬暖暖走哩。」「走。走,到陽崖根紅火去哩!」隔着山的,還要大聲吶喊:
「喂!——陽崖根去了。」
「去不了,婆姨涼了,難活哩!」
「難活又死不下,昨兒那盤棋沒下完,一宿沒合上眼,今天下不完。我就熬煎死啦!」
「那是你的熬煎,爾格(現在)婆姨是我的熬煎。」
「你那還熬煎哩,你那是炕上翻攪得太快蘭!」
這一嗓子山間傳開,整個村子的人聽見了,半個村子人笑壞了。那山的人趕快認慫。
「好你哩,不要喊了,我來啦!」
遠山日頭,一紮一紮往高跳,跳到兩窯高。陽崖根,人滿滿的,陽光照在身上,擠進人群,向人奪得的那份樂。
陽崖根下的斜坡坡,接着平地;平地延伸至村路,村路往下是河灘。斜坡坡光強,屬於老人們。他們有悠閒地吸着旱煙鍋的,有談着無關精要事情的,有給娃娃講故事的。也有老漢漢抱來玉米稈就地鋪開,也不嫌涼,雙手互插棉襖袖管,順坡靜靜地躺在上面,任那暖和的日光從他羊肚子手巾,跳到皺紋臉,再躍到山羊鬍上。有老漢漢說到什麼傷懷的,發出一句「這日頭啊,真真的,看一日少一日嘍!」「把他家的,說這些干甚哩!」
緊挨老年人的是中年人。剛結束了一盤,激烈地嚷吵開了。我說該上馬,你卻要出車。兩個人下棋,其他人不要插嘴啦!嚷着吵着,又一盤棋已經擺好了,有人擠不進去,只聽得棋子「磅」的一聲落地,傳出「出馬」二字。眾人盯住白布黑線的棋牌。你挺兵,我馬過河,三五個回合,掌大鼓形的棗木棋子,舉得輕,落得重,一米見方的土地,灰塵四溢,雙方互不相讓,步步緊逼,棋局瞬間變幻,繼而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時,眾人都閉了嘴,屏住呼吸。只聽得「吃卒」一聲,開始互相扭殺,小塊白布,馬嘶狼嚎,車煙滾滾,待一陣廝殺結束,下棋者揮汗如雨,低頭看殘局滿是無奈,再抬頭滿眼黑壓壓的人頭,不見太陽。大喊一聲「讓開一些,漏些陽光進來。」外圍的人便縮回脖子,口裡還議論着棋局如何破解。
中年人旁邊,年輕人的攤場,已擴展到了河灘,他們簇着一瓷壇高粱酒,高聲划拳,大口喝酒。有耍二杆子的,半瓷碗酒,嘴巴一張,脖子一揚,一飲而盡。醉了,不能自已了,要扭,要唱,扭得是十字步,唱得是酸曲:
小米稀飯慢火火熬,唱酸曲就為那點酸味道,
甜盈盈的蘋果水淋淋的梨,酸不溜溜才有一點人情味。
大路上不來小路上來,大門不走我翻牆跳進來,
怕人家聽見我手提上那鞋,慢慢就摸到妹妹的門前來。
叫一聲妹妹你快開門,西北風吹得人冷森森,
滿天的星星沒有月亮,黑天半夜慘禍撲在狗身上。
慢慢價開門拉熄燈,咱趕緊上炕還有營生,
一把把妹妹摟在懷,不爭氣的褲帶咋就解不開。
「你褲子都快掉下來了,還褲帶解不開。」醉人一看,酸曲唱得入神,褲帶鬆了沒顧上提,眾人大笑。這笑飄到河裡的冰上,娃娃們正滑着冰車你追我趕。
太陽升到一天離山最高的天空,天空里不飄一疙瘩雲彩。從斜坡到河灘,男女老少盡情地說着,笑着,喝着,耍着。陽崖根的邊緣,有做營生的婆姨們,忙着教自家女子納鞋墊,老婆婆拿高粱秸稈錐鍋蓋蓋。樹根根下的男人,拉起了二胡,催着婆姨放下手中營生,唱上兩嗓子。走村過莊的賣糖葫蘆的,賣煎餅的,賣小零食的,立起自行車,伸長脖子看紅火,拉長耳朵聽曲子。河中耍冰的娃娃們,撂下冰車,擁過來了,央求着大人買這買那的。
日頭西斜,背崖根的山影,一尺尺地拉長。陽崖根慢慢黯淡,溫暖漸去,寒意頓生。婆姨們忙着趕完今日的針線,呼着自家男人「趕快回家跳水。」男人女人,一前一後,迎着日頭回了家。各家路上,鐵桶晃晃, 扁擔吱吱;窯洞煙囪,炊煙裊裊,越升越高,蓋住了西山的紅太陽。做飯手法快的婆姨,立在鹼畔上,拉長嗓子喊着娃娃回家吃飯。陽崖根剩下的幾個老漢漢,提溜着旱煙鍋子,互道「明日再來!」佝僂着身子,走在炊煙的影子裡,歸去了。
老人們離開得晚,是眷戀那一抹陽光。他們中有人今夜入眠,或許明日就起不來了。斜坡上空出了位置,有中年變老的人頂上去。青年逐漸邁入中年的人,不再端起瓷碗喝酒,擠進中年人的象棋攤場。河裡耍冰的大娃娃,不屑於冰車上的樂趣,鑽進年輕人的酒場,喝杯高粱酒,迷上了那暈乎乎的感覺。太陽每天會升起,照在陽崖根。每年有新生的娃娃,被抱到陽崖根。從斜坡到平地,到河灘,到冰上,曬暖暖的人,一茬一茬地換着。
現在農村人少了,陽崖根比不得以前熱鬧。不過,村里老人們還喜歡到陽崖根曬暖暖。有一回,我見幾位老婆婆坐在陽崖根的凳子上,說一陣兒笑一陣兒,其樂融融。我問她們說什麼呢,樂成這樣。老婆婆們盯着我,不說話只是笑。我又問了一遍,一個老婆婆說:「瞎說了。東一句西一句,都聾了,一個說什麼,另一個聽不清楚。」
「你們聽不見,怎樂了?」
「都老姐妹了,一輩子就活着那幾個樂子,看口型都知曉說到哪兒了!」
聽完,我也樂了。我離開時,夕陽在落山,山影由河對岸走到了河這邊的陽崖根,老婆婆們提着凳子往回走,笑聲還是不斷,像河水潺潺一樣動聽。 [1]
作者簡介
袁亞飛,男,出生於陝西省清澗縣,畢業於石河子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