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候天空(簡楨)
作品原文
問候天空
大自然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教我認識世界,傳授給我力量新生的秘訣。天下沒有永遠陰霾的天空,只要讓生命的太陽自內心升起。
曾經,在課堂上老師口沫橫飛地敘述一個古老的神話:一個不自量力的人瘋狂也似的追着太陽,終於活活渴死。記得當時自己是個乖乖的女學生,文文靜靜地專心聽講,照理應該提筆在書頁上記下「不自量力」的教訓才是。可是,卻有一股莫名的情愫〔情愫:情感、情懷。〕在我心底湧出,便鎖着眉吊念那位名叫夸父的人。如果他不渴死,一定可以追得到太陽。我想。
某一個夏日的下午,有風。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乃是因為這個下午開啟了我萬里胸懷的豪情,像一把鑰匙。我不記得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只記得自己還很年輕。
天空大大方方地藍着,在無際的綠稻平原之上。就像夜晚燈下變化多端的藍色晶體,總讓人覺得神秘。可是還不至於深不可測到像一本有字天書。天書有的有字,有的沒字,對我而言,無字天書是比較好懂而內容豐富些。讀有字天書需要一等的智慧,讀無字天書,則需要一等的心情。那天下午,我讀的是一本全開藍底沒有封面的無字天書。踩着腳踏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正沒有字裡行間。書名叫「天空」。
藍色令我心曠神怡,讓我想笑。而遠遠天邊堆垛的雲朵,則讓我嚮往,讓我想跑。
藍的天空與白的雲,向來是大自然最活潑、亮麗的打扮,像個熱愛自由的少年,當然,也十分熱情。每次看到那麼亮藍的天空與潔白的雲在平原之上耳語時,我的心情就倏地〔倏地:突然地。〕開朗起來。抖落凡間俗事,不再關心計較雜務總總,只是想笑、想跑、想攀登那仰之彌高的雲之山巒。對我而言,我最嚮往的山峰,即是最高的山峰,與實際高度無關。雲,即是高高的山峰,高到只能用眼睛去攀登。我嚮往有一天能躺在雲巒那柔柔的曲線里睡一個寧靜的午覺。這說來可笑,但我無法禁止自己在看到雲朵時不興起這樣的念頭。於是,望天的臉龐雖是充滿喜悅與笑容,望雲的眼神,則是永遠不見答案的天問。
那天,看不見陽光,天空是帶着神秘的溫柔。而雲,那真是誘惑。一團團地,像一頭撞進太陽的懷裡般,沾着粒粒金粉。天邊成群的雲山雲海,則乾脆把太陽摟入軟綿綿的懷裡,雲端四周就多了一層薄紗似的淡金黃色的鑲邊。只看見太陽赤裸的腳趾在雲中伸動,看不見他那張陶醉的得意臉蛋。一切變得神秘,令人愉快的神秘。
我騎車彎進路頭,那樣的下午只能用來唱歌,歌詞里有陽光、綠葉、飛鳥,車輪碾歪碎石的聲音是伴奏,風在和音。我彎進路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那麼寬闊的石子路直直地延伸着看不見盡頭,只中間打了幾個小折。看藍得水水的天,看一團白雲恰好在遠遠的路邊的一家農舍的竹叢上頭,好像不小心被竹子鈎住跑不掉似的,我愛這樣寬闊的平野任我一個人亂闖的那種感覺,我愛心房的柵欄一下子撞破了,興奮的觸鬚癢遍全身的那種激情,我愛這廣闊天地只屬於我一人的狂想,我也愛風在耳邊激動地呼嘯,把我的頭髮梳成虬結的團線的那種痛快。一心一意,我要追趕那團雲,趁她還未解掉竹鈎時,一頭鑽進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懷裡。車在顛簸,心也在顛動。恨不得有一雙長臂,兩手一伸一攬,收集天上所有的雲朵,堆成一張彈簧床,輕輕拍一拍,縱身便依偎了進去。於是,我加快速度,決心要追趕那雲,啊!雲,我的故鄉!
第一次,我驚覺到自己有着夸父的血統。
然而雲是愈追愈遠了。農舍經過了,才發現她在河的對岸平原上。想必是她伶手俐腳地,竹鈎上一條雲絲也沒留下地溜了。不知道當初那個被追的太陽是否曾在長河平野上踏下幾個慌張的腳印?也許,雲本是行於天上的,不似太陽有火輪般的腳,所以不會下凡來領受我的盛情美意,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只是,這錯覺未免太美了點。
如果,藍天是一本無字天書,雲必是無字的註腳,而我急速的車痕翻譯雲的語言於路面上則是最新出版的註疏。天空以變幻的藍色鋪敘,雲以乾淨的手法描繪,然後交給我的眼睛去印刷,我們都在敘述一個夸父的故事。那個古老卻仍年輕的神話。
我讀懂了這一本無字天書。
從此熱愛天空。無論何時何地,總獻上我舒暢的笑聲與問候的眼神。
後來,我的走姿變了。低着頭,不理一切。凡塵太多,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滿。我很少再去關切天空。那時候,我幾乎不再讀雲,曾經,我認為她是詩的放牧者。也不再殷殷探詢季節的消息,曾經,我羨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漢。她的行囊里該有許許多多想像與美合著的故事,而我不再是愛聽故事的少年。沒有人能懂我望雲的眼神。那時,天空是陰的。
梅雨開始,形成雨季。雨連續着,以一種無奈的落姿。日子開始有霉味。如果是一場滂沱大雨,倒還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雨絲,像是烏雲對大地不休地訴苦,無可奈何地。斷斷續續的雨,就如斷簡殘編;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筆畫,組成一篇難懂的文章。訴得出的苦其實不是苦,訴不出的苦,方是真苦。雲的傾訴,向來誰也不懂,大地不愛做考據。
生命的歷程中,其實也有雨季。所有的豪情壯志都在一剎那間被打濕了,像濕了翅膀的鷹,沮喪地凝望陰霾的天空,想要振奮,卻掙不斷細細密密的網絲,想要展翅,卻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烏雲至少還有大地可泄漏,不管懂不懂,泄完了,雨季也就過去了。而無處可訴的苦,日積月累地便在內心形成陰沉的氣候,形成沒有陽光的一方天空。最悲哀的是,明明心裡延續着梅雨,臉上卻必須堆積着虛偽的晴朗。生命之中,總難免有這樣的季節。
等待陽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卻又不甘心終日梅雨。有一天,路過淡水,見平疇綠野之上,太陽在一堆潑墨也似的烏雲之中掙扎。時滅時顯的光線,在天空中掙脫着要出來。我突然驚訝,內心深深地感動着。大自然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教我認識世界,傳授給我力量新生的秘訣。天下沒有永遠陰霾的天空,只要讓生命的太陽自內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驚喜。
於是,我想起夸父,覺得他與我是如此地親近。我聆聽那血液在我體內竄流的聲音,並感受到有一股蠻不講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裡呼嘯着,說要霸占整個春天。
作者簡介
簡媜的散文別具一格,可謂是女作家中的「異數」,她筆下搖曳恣縱,言人之所不能言,但謹守紀律,輕易不逾越文法尺度,收放之間看得出旺盛過人之血色,卻始終維持着一種從容的學院氣息。洗盡鉛華,獨具慧眼,以卓越細筆,描繪人間生活情態,常有惕然驚心的刻畫,令人如在盛夏平添一種寒意也。其雖為女性,但其文卻有着男性作家所不及之大氣。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