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崗老朱(張桂林)
作品欣賞
門崗老朱
1989年秋天,我到沙鎮武裝部上班,當時的鎮委大院坐北朝南,磚鋪的甬道兩側,各有五排紅磚瓦房。這幾排房子北面是一片小廣場,小廣場北面又是一排瓦房,有十五六間。
鎮大院門崗老朱也負責燒開水,磚砌的爐台支着一隻水壺,中午時院裡人多,任憑爐火再旺,開水也是供應不及。夏季炎熱,蟬鳴如雨,爐前的暖壺排着長隊,打水的人有的在遠處樹下歇涼,有的返回辦公室。一壺水呼呼地冒着蒸汽,老朱便按順序一壺壺倒滿,有時還氣哼哼地嘟囔:把壺一撂,走人了,渴得輕啊!
我去門崗打開水,天再熱也盯在火爐旁。老朱十分敬業,爐火總是旺旺的,壺裡的水說開就開,旋即頂起壺蓋,溢出來的水迸濺到炭火上滋滋作響,騰起的炭灰和熱氣便翻卷着沖向屋頂。我倒完開水後總是把水壺灌滿水,在放到火爐上。有兩種人會惹老朱不高興——倒完開水提暖壺就走的,他會耷拉着臉,吼一聲「添滿水再走」。讓他往辦公室送水的,只要不順心意,他就面無表情,裝作聽不見。
老朱瘦骨嶙峋,駝背,夏天總是光着上身,面部及前胸後背都呈紅銅色,肩頭上常搭着一條辨不清顏色的毛巾。他時常坐在門崗對面靠西牆的一個磚台上,抽着捲菸在偌大的樹影里呆呆的發愣,不知道是聽樹上的蟬鳴,還是看大門外往來車輛和行人。煙霧繚繞中,老朱的目光散散的,沒處着落,仿若塵埃,瀰漫在空茫的蒼穹下。看到他,我們就相信,流逝的歲月會把一個人掏空,留下一副皮囊或一尊雕塑。
偶爾,會有鄉村婦女來鎮委辦事,來者無論高矮胖瘦丑俊,若有閒來無事的鎮幹部打趣老朱,「老朱,你看這個婦女長得夠水靈的吧?」老朱空洞的眼神會聚攏起來,朝着婦女遠去的背影望過去,他那乾癟的臉龐繃得更緊,泛起潮紅,露出矜持的微笑,那笑容里還帶有幾分靚男倩女才會有的羞澀。也許老朱年青的時候也有過心儀的女孩,也有過對婚姻美好的憧憬吧。
老朱脾氣倔,可能和他的身世經歷有關。
老朱真名叫朱文祥,五十多歲,鎮西南朱莊村人,終生未娶,孤身一人。他父母早年去世,兩個哥哥在抗戰及解放戰爭中犧牲,村里已沒有親人。鎮上民政部門為照顧老朱的生活,便安排他來鎮委當門崗兼燒水工。
工作之餘我常到門崗和老朱聊天。聽老朱講,聊城解放前,他被曾被盤踞在沙鎮東邊土圍子裡的郭培德手下綁去當勞工,修築工事。他幾次趁着夜色試圖逃走,都沒有成功。匪徒用鐵絲捆住他的鎖骨,把鐵絲的另一端固定在木樁上,逼迫他掘土挖溝。幾天後,他便骨瘦如柴,昏死過去。匪徒在夜色中把他扔出了土圍子,多虧老鄉搭救,才撿回了一條命。老朱說,方圓幾十里的老百姓都稱郭培德的土圍子是「郭家宰坊」,一點不假啊!
我們武裝部檢查多,接待也多。一般都是鎮委秘書安排伙房做菜送到我們的辦公室。飯後我總是喊老朱幫忙收拾餐具,剩下的雞魚肉、半盒的香煙都讓老朱收走。其實,哪個辦公室有接待,老朱都看在眼裡。我遠遠地喊一聲「老朱!」,他便提一壺水來收拾碗筷。我伯父是抗日戰爭犧牲的烈士,老朱的兩個哥哥也都是烈士,出於對烈士的敬仰,我對老朱的尊重多餘同情,老朱是能體會到的。來人接待忙不過來時,我喊老朱送開水,他總是快步慢跑地把開水送到辦公室來,從沒使過性子,耍過脾氣。
老朱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初冬的一天中午,我和一位同事龍助理去鎮東邊王莊村支部書記家喝酒。主人親自宰羊,下廚做菜,真的是盛情難卻。席間我們談天說地,興致極高,一直喝到暮色降臨。我和龍助理騎着自行車穿行於漸起的夜霧回到鎮上。到政府大門口時,龍助理說不回家了,住在鎮裡,我囑咐他多喝點水,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我剛進鎮委大門,老朱就喊住我,你去醫院看看龍助理吧。我心裡咯噔一下,麻煩了嘍,龍助理出事了!原來,我離開鎮委後,龍助理騎自行車就奔後院他的辦公室,老朱見龍助理喝的不少,就提着水壺給龍助理去送開水,發現拐向龍助理辦公室的牆角處有輛自行車翻到在地,車軲轆還在「嗖嗖」地轉動,人不見了。老朱到龍助理辦公室一看,龍助理已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他給龍助理倒上一杯水,推了推龍助理問道,你摔了一下,沒事吧!龍助理坐起來,伸伸胳膊抬抬腿,說沒事,你放心走吧。
老朱還是不放心,晚上七八點鐘又到龍助理的辦公室看龍助理,把龍助理喊醒,問龍助理感覺怎麼樣,龍助理想坐起來,可右胳膊不聽使喚了,怎麼也坐不起來。老朱一摸龍助理的肩膀,龍助理直喊疼。那天晚上鎮領導有接待,司機還沒有回家,老朱便喊來司機把龍助理架到車上,和司機一起把龍助理送到了十餘里外的田莊一處骨科診所。經醫生診斷,龍助理的右鎖骨斷了。
龍助理送到診所時,鎖骨斷處沒有錯位,如果龍助理在床上折騰一晚上,後果就難說了。經過醫治療養,龍助理很快就上班了,右肩也沒留下後遺症。這件事,龍助理感激老朱,我也感謝老朱。 [1]
作者簡介
張桂林,男,山東聊城人。1967年出生于吉林雙遼,山東作家協會會員,東昌府區文聯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