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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短短的念想(何先学)

​长长短短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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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短短的念想中国当代作家何先学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长长短短的念想

自祭灶开始,接踵而来的大的祭祀分别在年三十夜、大年初一晨和正月十五晨郑重举行。

记忆中的除夕大早,奶奶首要事便是煮腊肉和猪脸;爷爷干嘛呢?我没印象。因为爷爷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不做家务的;叔叔们照常上山打柴或做其它力气活;我,啥也不做,流着哈喇子死死守着那口煮肉锅。

肉煮好后,奶奶会盛一盆汤交给爷爷。爷爷挂了柴刀,端了汤盆来到田间地头属于自家的果树前,抽出柴刀朝树干上轻轻比划三下,然后舀了肉汤淋在树干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意是感谢该果树去年的奉献,并祈愿它新年健康,结更多的果子。

奶奶忙完灶台,挑了潲桶喂猪——奶奶会在今天给猪食里多放一些米糠,还会放些盐。奶奶对她喂的猪一直真心实意。杀年猪前几天,她喂猪时,就会对它唠叨,充溢着依依不舍,并会流着泪抚摸猪身。杀猪了,奶奶会接一碗猪血,一路“罗罗”地唤着猪来到圈门口,将一碗猪血淋在圈门上,以示记挂。

等爷爷祭完果树回到家,叔叔们也都到家了。这时爷爷便在门前摆上几案,铺陈各种祭品,将熟猪脸摆放中间,十分虔诚地燃香、烧纸、酹酒……祭祀先人。之后,严肃地告诫我们谨记,意思是不要等他们百岁了,在除夕日把包括他们在内的先祖忘记了。

受爷爷的影响,我在新疆的过年也是从祭祖开始的。自我成家,一直都是由祭祖开启我的辞旧迎新模式,其他各项活动,必定是在此程序完成之后,再一一铺开。但我最盼望能回乡过年,在故乡祭祀我的先祖和爷爷奶奶。

我儿子一岁多时——我离乡三十二年那年,终于回去了过年。

年三十晨,我让小叔叔备了肉,又带了瓶五粮液,自然还有我从山下备来的冥币、香和鞭炮。把堂弟们集合起来,在小叔叔的带领下上山祭祀养育我的亲人。从老屋到祖坟不远,不过两里多山路。然,只这两里多路,竟把我和亲人生生隔成两个世界。

天,当然还是飘着冰冷的雨。

山道自是蜿蜒,崎岖,湿滑。两边歪歪斜斜高高低低的栅栏围着一园葱郁,白菜和萝卜都精神得了得,一些没摘的橘子在树上有些吊儿郎当的味道,甚至还自暴自弃地落下来铺一地。山道裸露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石头,一路走去并无台阶。这是冬天,若是春日,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红泥上会有油油的绿草,或是静静地自己笑着绽开的各色杂花。我的亲人活着时候,在这条山道上流血流汗,跌跌倒倒地谋着艰难的生活。一旦闭眼,就会被他们养大的后代抬起,在泪水和跪拜中从这条路上走向永别。

——我的爷爷奶奶也是这样划上他们并未曾幸福过的一生的句号的。

我沿着山道,走过劳累了四季而现在和我的可爱的农民叔叔一样歇息着的田亩,又弯进一片油茶林,祖坟静默地展现在我的泪光中。

我先是立坟场前向我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先祖鞠了躬,然后为我的曾祖、爷爷奶奶、二爷爷二奶奶、小爷爷摆上祭品,燃香,斟酒,烧纸。之后,在群山回荡的鞭炮声中跪在奶奶的墓碑前,把墓碑紧紧抱住,将墓碑上上下下亲吻遍了,再将我的脸紧紧贴在墓碑上。这时,感觉奶奶曾经给我的爱、幸福和快乐从遥远的过去,从膝下的黄土中汩汩涌来,注入我的全身。

我出生不久,就像一片过早凋零的叶子,飘啊飘啊,没有哪一片土地接受我。是我四十多岁的奶奶泪流满面张开她的双臂接住了我。她拖着多病的瘦小身躯在四处透风的寒夜,五六次七八次的起床,用红薯喂养我。我活了下来,可是奶奶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了。直至患下了可怕的子宫下垂和严重的哮喘。才五十多,奶奶就去世了。听我小叔叔说,奶奶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还没有成家的小叔叔,和远在新疆的我。

我有了奶奶,就有了最美好的童年;奶奶有了我,就把血液化成泪水流了个干干净净。在我十四岁之前,我的每时每刻都不离开奶奶,如果身边没有奶奶的影子,我必定会嚎啕大哭。喜欢每天早上起床奶奶给我扣扣子时,我将自己的脸摩挲奶奶的脸庞——奶奶清瘦的脸上没有肉,只是一层皮。晚上必定和奶奶睡,起初和奶奶睡一头,大些了,我依奶奶脚睡。我的每夜都是用手指轻轻拎奶奶的脚趾,或抱着奶奶没有一点肉的小腿进入五彩斑斓的梦乡的。奶奶一到夏天就会浑身起痱子——现在想来,那不是痱子,应该是皮肤病——奇痒,奶奶就瞅空坐甬道口起风处,脱下她一直穿着的缀满补丁的斜襟大褂,把正在门前小河里捉螃蟹或在河边稻田里抓青蛙的我唤来给她抓痒——这是我唯一可以为奶奶出力的地方,也是我今生唯一给过奶奶的报答!奶奶一边享受着一边吩咐我使劲抓。奶奶的脊背就这样在整个夏天都是布满着血印子,并且,每次抓痒都是皮屑飞扬。

奶奶多半是在深夜哮喘得睡不着,就起来靠着窗户很吃力地喘,形如一头疲倦的老牛,喉咙和胸膛里好像有一架破旧的风箱。我常常在奶奶痛苦的咳喘中醒来,也靠着奶奶冰凉的身体不睡。奶奶会拥着我歉疚地说:孙孙,奶奶没有用啊,又把你吵醒了!

山村的夜多么静啊,但间或一声孤凄的犬吠,或是一声夜鸟的哀鸣,就会如刀一样划破夜的静。而这时,奶奶就会摩挲我的头说:乖孙,我苦命的孙孙,奶奶死了你咋办呀!我听了就会紧紧抱着奶奶的腿哭:奶奶不死的!奶奶不死的!每天早晨,如果小叔叔不在家,奶奶就会唤我铲了炉灰去把她昨夜咳出的痰掩上,再用铲子铲净。每当我做完这些,奶奶就会从怀里拿出一小块砂糖或别的什么东西犒劳我。

我天生好吃,我的每天多半时间都花在找吃的功夫上。下河摸虾捞鱼捉螃蟹,得手了就生嚼;上山吃花吃果吃叶子吃草根吃虫子。至于家里的糙米饭和没油的小菜,我是不爱吃的。奶奶很会持家,每个月她只需二两油,往往是将锅烧红了,用一柄小铁勺往锅里滴几滴油就把菜炒了;炒过菜的锅底,奶奶会将米饭倒进去用小火炒香给叔叔们吃,再将锅巴铲出给我吃。夏天的馊菜,奶奶会用一点米粉打成糊,自己大碗大碗吃下,而把新鲜米饭给爷爷叔叔和我吃。奶奶一辈子没上过桌子,总是窝在灶膛无声地把一日三餐咽下。若是有肉的日子,奶奶会给每个叔叔分一块,给我就不只是一块了,她自己则挑一小块,还要把肉皮和瘦肉小心翼翼咬下来放我碗里。要是遇见叔叔们不满的眼光,奶奶会说孙孙小,又没有爹娘,你们都要紧着他。

奶奶从来没去过十五里路以外的地方,也从没坐过车。奶奶没有照过相,所以,我的今日脑子里留存的还是十四岁离开她时的样子。

我十六岁也就是我跟随父亲到新疆第二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我正在自己的房子里实验火药和爆炸。正当我为随着爆炸腾起一朵蘑菇烟并且把纸糊的顶棚烧着而又惊又怕又得意时,父亲从外面拿着一封电报进来了。父亲先是面对我的科研成果大发雷霆,继而泪流满面把电报甩给我:你奶奶去世了,你还在家做坏事,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

我听说奶奶去世了,立即木然了,但悲痛却迟迟不来,连一点眼泪都流不出。不久后的一天,我们班上同学聚会,我呆呆坐一会,突然放声大哭:我想奶奶啊,我想奶奶啊!此事在我们矿上传为笑谈,一直到现在!

后来我从新疆去了长沙读书,每到假期回乡,我都要去奶奶坟上坐坐。若是暑假,我会在爷爷奶奶坟间躺一会,和他们说说话。当然,此事没人知道。毕业回疆时,我从爷爷奶奶坟上带回一抔黄土,做了木匣,上了朱漆,将土装进去放家里做念想。

对于爷爷奶奶,最让我愧疚的是,他们没有享上我的一丁点福。

跪拜完奶奶,我起身跪在爷爷的碑前,并为爷爷点了根香烟。爷爷生前最为节约,他若知道这一根烟就值几块钱,是要打我的。

爷爷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教过私塾,当过兵,练过武,会写对子,会看时辰,懂天象,懂医药。爷爷总是不让我玩刀,不让我玩火。而那时我的玩具只有叔叔们砍柴的刀,我常常斜着眼看看爷爷有没注意到我,只要有了机会,我就会玩刀,所以我的手指满是伤痕,全都是儿时血和痛的记忆!

可是我的爷爷却受尽了人间苦楚,被管制,被批斗。老人家患有严重的痔疮。最后,得肺癌去世!

爷爷平生最爱的就是油炸草鱼,可惜老人家没吃过几次。爷爷好喝一口,可惜没喝过好酒。爷爷的家教很严,他不允许我张大嘴大声笑,不允许霸着路中间行走,不允许我站门中间,不允许我越过跟前的盘子拣菜,不允许跷二郎腿……爷爷有很多的不允许,我只记住了一小部分,就已经是一个文明人了!

爷爷的节约一般人不能理解,比如,吃咸鸡蛋要连壳吃掉;比如,吃红薯不得剥皮;比如,吃了油炸的东西,要舔净手指。等等,都不是我的杜撰!爷爷为我们何家培养了第一个大学生。他老人家不但把他的从小没了娘的小弟弟也就是我的小爷爷养育成人,还和我奶奶一起把他送进了大学,使之成为了我们那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据叔叔后来告诉我,爷爷临终之际,叔叔们在田间劳作,爷爷忍受着剧烈的疼痛,拄着杖将他的几个小孙子唤进屋子里,又把门关好,然后躺倒在竹椅上无言地辞别了人间……

小叔一再催我起身回去,我只得又一次在爷爷奶奶墓碑前磕了头,起身。这时,一对鸟从祖坟后的山林里飞起,在我头顶盘旋几圈,翩翩飞进雾中。我想,那应该是我爷爷奶奶的信使吧!或者,就是老人家?

祭祀先祖,将永远是我辞旧迎新的第一程序。这种故乡风俗,已经融入我的血脉 ![1]

作者简介

何先学,1964年生于湖南资兴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