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又路過柳樹(王惠蓮)
作品欣賞
那天又路過柳樹
自從九年前那個名為「大華99」的華人超市在二十英里外的康科德開張之後,我就沒少往柳樹街跑。
沒辦法,誰叫美國超市里買不到咱想吃的東西呢。
這麼說吧,只要我想吃美國超市里買不到的東西——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餅、正月十五的元宵、榨菜、韭菜、豆腐乾、油條、苦瓜、紅棗、通心菜......了,我就去「大華99」,只要去「大華99」,就一定會路過柳樹街,因為從我們家開車去「大華99」的高速公路出口叫「柳樹街」。
照我們中國人的想法,一條街如果以「柳樹」為名,那條街就一定有很多柳樹,否則的話,怎麼能叫「柳樹街」呢?
開始的時候我也是這麼想的。記得先生第一次帶我去「大華99」買東西路過柳樹街的時候,我還特別留意了一下,想看看異國他鄉的柳樹是不是和故鄉的柳樹一樣風情萬種。結果,從去到回,在半條柳樹街上開了個來回,也沒有看到一棵柳樹。
柳樹街竟然沒有柳樹,這街名取得也太不靠譜了吧?
直到有一天,記不得是哪一天了,我們從高速公路上下來在拐向柳樹街的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我才發現,對面不遠處長着一棵很像柳樹的樹。我說它像,是因為我不敢肯定它就是柳樹。柳樹的枝條是細細長長柔柔軟軟的,而它的枝條短短的一簇一簇的;柳樹的枝條宛若美女長髮及腰,娉娉裊裊,而它的枝條胡亂長着,像是被理髮師剪壞了髮型,雖然也下垂,卻垂的不好看,如果不是長在柳樹街的入口處,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把它和樹中的美女柳樹連在一起。白堤上那一百四十六棵用「選美級眼光」選出來的垂柳就不用說了,單是我的故鄉開封楊家湖畔的柳樹,隨便挑一棵出來,也都婀娜得不行。哪像眼前這棵,除了葉子形狀為線形外,渾身上下就再也沒有哪個地方長得與優美有關了。於是我指着它問我的美國先生,這是Willow(柳樹)嗎?先生說是。「你確定嗎?」「確定。」
我竟無語。
腦子裡浮現出晏子的「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為枳就為枳吧,畢竟枳還結着和橘一樣的果實,只是味道和橘不同。而柳樹街的這棵柳樹,與故鄉的柳樹比,不同的何止是「味道」,有許多故事,我記憶里的有關故鄉的柳的故事,無論它再怎麼努力,也是長不出來的。
小時候,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冬天,常常是剛過了立冬,我就開始盼,盼着冬天趕快過去,盼着春天趕快來。母親教我的「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凌走,五九六九抬頭看柳,七九八九耕牛遍地走,九九楊落地,十九杏花開」,我也通常是唱到五九六九就不往下唱了,我問母親,怎麼還不到五九六九抬頭看柳啊?母親說,別急!春天說到就到。等春天到的時候,柳一天一個樣,到時候有你看的呢。
後來等我稍大一些,大到冬天能和同學一起去楊家湖玩的時候,我就看柳。我從過了冬至就開始數,一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九,五九四十五天過去了,柳還是赤條條地。
不是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可春天在哪兒呢?我怎麼看不見呢?
心急之下,我伸手拽住了一枝柳條。
柳條軟軟的,油油的,已經開始泛青了,枝節處拱出來的一個個小苞,看上去也差不多有米粒那麼大了。
原來春天已經不聲不響地來了。
春天來的時候,柳就像個十八變的大姑娘,一天一個樣。先是枝節上的苞變成了鵝黃色的芽,緊接着鵝黃色的芽下面吐出了絨絨的穗,如果沒有人打擾,過不了多久,那芽就會由鵝黃轉綠被春風剪長,那穗就會越長越大,長成賀鑄詞里的滿城風絮。
可惜的是,一些柳芽柳穗沒等長到那一天,就被勤快有生意頭腦的鄉下人從枝條上捋了下來,用水焯了,團成團,放進籃子裡,拎到城裡賣了。
鄉下人很實在,比雞蛋還要大些的柳絮兒團只賣兩分錢一團,母親一買就是一籃兒。買來當天,母親就趁新鮮做涼拌柳絮兒給我們吃。母親的做法很簡單,先將柳絮兒擇洗用滾水焯了,然後放鹽、醋和香油調味。餘下的大半籃子柳絮兒,母親把它們攤開放到木板上晾曬,曬乾後收起來留到冬天包柳絮兒包子,包的時候用水發開,裡面放些豬油渣粉條豆腐乾,然後上籠蒸,等到快蒸熟的時候,柳絮兒包子味便跑出來,飄滿了整個屋子,那個好吃那個香喲,不是美食大家沒有生花妙筆甭想描繪得出。
有一天,就在我們吃涼拌柳絮兒吃的正香的時候,院子裡傳來一陣打鬧聲,原來是同院胖嬸家的三個半大小子,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些柳條,長的編成柳條帽戴在頭上,嫩的擰下皮做成柳笛,開封話叫Biniu,嗚嗚地吹着,滿院子跑着玩打仗。他們玩得是那麼的開心,我當時就想放下手裡的飯碗出去和他們一起玩,可是母親管得嚴,不讓和男孩子玩,所以我只能眼巴巴地隔着帘子往外看,看他們大的在前面跑,小的在後面追,聽他們吹,吹那至今想起來仍心嚮往之的Biniu發出的嗚嗚聲。
後來等我再大一些,會背「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了,再和同學去楊家湖玩,再看到柳的時候,就知道美了,就知道揣摩,為什麼詩人要用綠絲絛來形容柳,而不是只想着涼拌柳絮兒和柳絮兒包子的香味了。
再後來,我離開故鄉去了沒有寒冬的南方。臨行前,母親送我到路口,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好生照顧自己。臨了,母親說:「以後你要是想吃涼拌柳絮兒、柳絮兒包子可就吃不上了!」我當時聽了,還不以為然,覺得母親只會說些涼拌柳絮兒、柳絮兒包子什麼的,沒有古人的折柳送別有詩意。
再再後來,生我養我的母親,教我唱「九九歌」的母親,為我做涼拌柳絮兒、柳絮兒包子的母親,走了。
再再再後來,我移居到了美國。從此再沒唱過「九九歌」,再沒吃過涼拌柳絮兒、柳絮兒包子。
想想都十四年了,柳樹街的「大華99」開張也有九年了。九年間,去了多少次「大華99「」,路過多少次柳樹街,不記得了。記得的是,去了那麼多次「大華99」,路過那麼多次柳樹街,無論是春天還是夏天秋天冬天,柳樹街的柳都是一個樣。冬天來的時候,葉子不黃不落,春天來的時候,也不發新芽。四季更迭冬春有別,它都渾然不覺。我從小唱的「五九六九抬頭看柳」的「九九歌」,背的「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詠柳詩,對它來說,都是外語,母親用柳的嫩芽做的涼拌柳絮兒、柳絮兒包子,對曬着加州的陽光喝着加州的雨水長大的它來講,就是傳奇。
然而,就是這棵不知道一年有四季四季有冬春、不知道詠柳詩、不知道「九九歌」、不知道涼拌柳絮兒、柳絮兒包子、長得還不美的柳樹街的柳,在那天我們又路過柳樹街的時候,勾起了我對故鄉的柳的回憶。
那天是今年春節前的一天,因為要請先生的兩個美國朋友來家裡過中國年,我們開車去「大華99」買年貨,又路過了柳樹街,又見到了那棵冬不落葉春不發芽的柳。也不知怎麼的,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間,我竟突然間童心大作,在心裡默默唱起了母親教我的「九九歌」。
「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凌走」,唱到「五九六九抬頭看柳」的時候,我停住了......
時空一下子亂了,上面說的那些有關故鄉的柳的故事就都跑出來了,我的思鄉病,就犯了。[1]
作者簡介
王惠蓮,從小喜歡文學,移居美國後,為了排遣寂寞,在近花甲之年又重新開始提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