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那些瑣碎事兒(居仁堂主)
作品欣賞
那些年的那些瑣碎事兒
一九七四年,我十八歲,也是我們從湖北荊州回到河南南陽農村老家的第五個年頭。在這五年裡,我從不吃麵食,完成了一日三餐紅薯面窩頭,紅薯需糊糊丟紅薯的黯然轉身。
在這五年裡,我在離家五六里路的雙鋪學校讀完了初中。雖然學習成績全班第一,甚至全年級第一,因為家庭出生不好,無緣推薦上高中。那時候,一切不以學習為主要升學依據,而以人脈,尤其是以家庭出生為主要條件。
因為在學樣表現突出。班主任張炳栓曾在畢業生前向大隊黨支部書記推薦我到大隊宣傳隊。但遭到拒絕。地主子女的子女不能占領無產階級革命舞台。
升學的路斷了,到大隊宣傳隊的路堵塞了。唯一的出路是回鄉務農。三年的風風雨雨,黃土地里摔打,皮膚曬得黝黑,蹲着吃飯,抱條蓆子夏日的晚上到麥場上與男人們一起睡覺。三年了,從弱不經風的學習,成長為一個細馬高挑的男人,由婦女分上升到整壯勞力工分,干一天活,晚上喝罷湯到牛屋裡,讓記工員李振超在記工本上寫上十五分。十五分到年底大約值八分錢。正好夠買一盒南陽煙廠的白包跑號煙。
我長大了。工分掙得多了。家裡雖然取掉了缺糧戶的帽子。但每年的收入,仍不夠做件新衣服。十八歲,按當時農村的觀念,到了娶妻的歲數了。一天,本家運芝三伯,帶回一個從四川姑娘,想介紹給我做老婆。由於家庭成份不好,地主出生,自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子女,是應該斷子絕孫的成分。父親去找三伯說說,看能不能給文俊當媳婦。三伯說,人家要找個好成分的。父親為此很生氣。因為見過很多四川姑娘,長得都又矮又不好看。就這個長得細馬高挑的,臉蛋也好看。而且,她要吃大米。而我所住的村子李崗,用不上水,種不成水稻。看着我們弟兄三個一天天地長大,特別是我已成人。媽媽想了很多很多,媽媽想起在湖北的生活,吃的是商品糧,收入也不少,年年過年殺一頭肥豬,月月還有肉票供應,餵一群雞,還有十幾隻鴨。餐餐炒幾個菜,那是多麼幸福的生活啊。而在河南,天天吃着紅薯面窩窩頭,喝着紅薯麵糊糊,糊糊里有紅薯時放紅薯,沒紅薯時,放紅薯干。三紅傳吃的一家人得胃病,吐酸水。
一天,一個從湖北來了一個人,一個與父親沒有什麼交往不太熟悉的男人,在湖北時,父母見過此人,也算認識,知他有騙子的嫌疑。但來家後,那人談了好多湖北認識人的情況,並說了幾個與我們遭遇相似的幾家人已經返城了。
當然,得到此信息付出了十元錢的代價。來人找到我們老家,就是為了借錢。當然,借的十元錢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聽了來人的話,媽媽想起我們也應該努力爭取返城。我們有自己的優勢。
一九六九年我們回老家時,沒有把戶口轉回來,我們仍舊是城鎮戶口。當時公社的個別領導結仇報復,借「我們也有身份只手,不在城裡吃閒飯「的手,把我們一家弄回老家。媽媽決定到湖北跑返城。
媽媽的想法很簡單。在家也缺吃少喝,比要飯也強不了多少。不如一家返回湖北荊州,找政府理論,爭取平反返城。
父母商量後,決定由母親先到湖北探路。
母親到湖北後,可以先住在小舅家裡。外婆外爺都在湖北,大舅也和他們同住在一條街上。
大舅和小舅二家人都是裁縫師傅。湖北江陵縣農村的習慣是,每年冬季換季時,一直到春節前,家家每人都要做新衣。他們把裁縫師傅接到家裡做,管吃管喝管住。當地稱此方式為「做上工」。母親可以和大舅小舅們一起做上工。能解決解決吃飯問題,再利用空閒時間跑一家返城的事情。
一九七四年,收完秋後,母親下湖北。
母親先到裁縫公社找張正茂,那時張正茂還是文書。張正茂見到母親後,抬頭看了看,帶理不理:「你來做么子?」
「聽說當年下鄉的居們不少都返城了。我來看看我們一家人怎麼辦?」母親陪着笑臉說。其實,母親最恨的是張正茂。就是張正茂一手策劃了我們一家這麼多年的悲劇。張正茂曾是姐姐的老師。當時對姐姐很器重,認為姐姐可以成大器,但不知為何,從學校調到公社,突然變臉對父親似有深仇大恨一般的給以打擊。
張正茂說:「你們當時下鄉,是按政策辦的。公社沒有能力解決。你們要到縣裡去辦。公社辦不了。」
張正茂把球踢到江陵縣。母親再找江陵縣政府,縣政府接待人員告訴母親調查後再回復。在等待回復的間晚,母親就跟大舅一家去做上工。母親會做衣裳,踩縫紉機相當的熟練。但大舅只讓母親做手工。如鎖扣眼,釘扣子等。
母親如果不做上工,不跑返城時,就住在小舅家裡。
春節到了。母親為省車票錢,決定不回南陽過年。並讓小舅寫信告訴父親,過完年後,讓父親到湖北去一起跑返城事宜。
父親當時在公社宣傳隊唱主角。唱的是新戲。乾的是老本行。父親的內心是不想再到湖北去了。拉板車是件很吃苦的事。但考慮到我們三個孩子的前途,還是決定到湖北去。
按照河南南陽的風俗,出嫁的女兒不能在家過年。
一九七四年,年三十晚上,母親在小舅家裡吃過年夜飯後,一人坐到與小舅一牆之隔的鄰居家的堂里。這戶人家只有一個老太太。鞭炮聲里,母親一個默默地坐着,母親在想,她的孩子們怎麼過年呢。吃到餃子了嗎?紅薯面菜包子會包嗎?夜深了,鞭炮聲漸稀,老太太睡去了,母親一人坐在漆黑的堂里等待着天亮。母親不足一米六的身體,在寒冷的夜裡,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在夜空中消失了。
天剛朦朦亮,母親輕輕打開大門,悄悄地走出去,順着公路來到李場南邊的小山上。鳥不知過年,一如平常在松樹林中鳴叫,松樹不知過節,一如往常一樣的青着。而母親則不一樣,每知佳節倍思親。當他人團圓時,母親孤獨一人在這寂靜的小山上慢慢的行走。密密地松林,林中幽暗。很深的茅草,雖枯黃了,但依然未倒。天冷,地上的腐草葉上一層白霜。
空無一人的松林山中顯得格外寒冷,大年初一的清晨,原本應該忙碌的,要下餃子,要迎接村里孩子來拜年。心中所想與眼前反差太大,心裡更覺得冷,母親走走山林,來到公路上。從荊州古城路過裁縫店子到川店的公路從山中穿過。山半腰處一座小橋。母親坐在小橋的水泥牆上,百無聊賴地坐着。母親只在等初一過去,然後回到外婆身邊,坐在小舅的那間三間茅草房裡。那裡暖和。
鞭炮聲次第響起來了,時而激烈,時而隱約,時而遙遠,時而很近。新年的第一天,即便是文革期間,新桃換舊符,放鞭炮慶賀新年的習俗依然繼續。
太陽出來了。紅紅的,毫無生氣,沒有溫暖的感覺,母親依然覺得身上冷。路上漸有行人了。大人小孩子穿上嶄新的衣裳,人們開始相互拜年了。
母親坐一會,站一會兒,走一會兒。太陽升得太慢了,慢得似乎被一重物附着,不會移動了。母親一夜未睡,早餐沒吃,一直到太陽當頂了,母親才慢慢地走回小舅隔壁王奶奶的家裡。中午,小舅端來一大碗米飯,米飯上蓋着不少菜,菜里來還有不少肉。
母親不知道餓。端起飯碗時,淚水毫無知覺的滴進飯碗中。母親清楚年初一哭不好,不吉利,但仍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母親走後,父親在宣傳隊,姐已招工進廠。家裡只剩下我們三兄弟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這個大哥當仁不讓地稱王稱霸了,成為臨時的一家之主。當然,父親會不定時的回來。回來後,父親才是真正的老猴王。(我們一家三個屬猴的,父親、母親和我,大弟弟屬豬,小弟弟屬虎,姐姐是屬兔的)
那年秋天,蘿蔔豐收。每家每戶都分得上千斤蘿蔔。在房東山牆處挖一長約三米,寬有一米五深有八十公分的土坑,把蘿蔔整齊的斜着擺在裡面,然後在蘿蔔上面蓋上土,再用玉米秸稈斜斜地靠在牆上,為蘿蔔窖搭一個臨時棚,蘿蔔就窖藏起來了。吃的時候,扒開浮土,拿些蘿蔔即可,沒有什麼技術含量。
一目三餐大致是如此安排的。早餐,紅薯玉米粥,餾紅薯面窩頭,最多再涼拌一盤蘿蔔絲。午餐,把蘿蔔切成絲,鍋里放幾滴油,大蔥放進去油炸一下,然後蘿蔔絲下鍋,炒至半熟時放鹽續水,水以淹着蘿蔔絲為準,然後,舀出半碗大米或者是小米,大約有六七兩的樣子,推在蘿蔔上,蓋上鍋蓋,再燒十分鐘左右的火,聞到飯香味着,停火,再捂一會,最家常的蘿蔔咸米飯就成功了。三兄弟一人一隻大碗,每人可以吃三大碗。晚飯,一般是黃豆面擀麵條。生產隊分的黃豆磨成面,黃豆面里油較多,擀起來不易擀,勁道。黃豆面吃起來略有甜味。麵條里放很多的干蘿蔔葉子,為圖省面。或者是擀綠豆麵條。綠豆面不勁道,擀麵條時酥,邊沿喜裂口。當然了,一日三餐做飯就是我承包了,兩個弟弟小着呢。一九七四年,大弟弟十五歲,小弟弟才十二歲。
那一年冬天,我們三兄弟把一窖蘿蔔吃得淨光。
中午飯只見蘿蔔不見米。兄弟仨沒有人說不好吃。當餓成為活着的攔路石時,移開攔路石是不會講究方法的。用手搬,用腳踢,只要能搬開就行。
除了鹽沒有任何調味料的蘿蔔絲咸飯,似往肚子裡倒般地快。吃得肚子撐得圓滾滾的,似乎還不飽。而且,不到下頓飯時,肚子又已翻天地覆要吃的了。
要過年了,蒸饅頭是沒有問題了。早就學會了。但蒸紅薯面菜包子挺難的。紅薯面糟,不粘。而農村的菜包子餡多是蘿蔔加干蘿蔔葉和粉條子,一個菜包子塞進去很大一團餡。
紅薯面發好了,從盆子裡挖出一團,在手心裡拍成厚厚的片,然後把菜餡放在面片上,再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兩手自然地向內慢慢的翻卷,最後把餡全部包在裡面,再小心的放在篦子上……
包餃子時,麥面里加了一半的綠豆面,餃子餡以白蘿蔔加紅蘿蔔為主。兩樣蘿蔔切片放在鍋里煮熟,然後撈出來,用布裹着使勁把水擠出來。然後,放在案板上剁碎,再把少許肉和蔥剁碎,混在一起攪動勻了,放在適當的油鹽即成了,包餃子也是我為主。擀皮帶包。
一般說,年初一,全家吃白饃。以後就以吃菜角子為主。白饃主要是待客了。
年三十,父親和姐姐才放假回家。此時,一切年貨都準備好了。父親好像平生第一次表揚了我說,還怪中用呢。
作者簡介
劉文俊。一九五六年生人,文學愛好者。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南陽市作家協會會員。珠海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