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主選單

求真百科

途中(散文)

《途中》梁遇春寫的一篇文章,來了解一下《途中》。

目錄

原文

今天是個瀟灑的秋天,飄着零雨,我坐在電車裡,看到沿途店裡的夥計們差不多都是懶洋洋地在那裡談天,看報,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為今天實在有點冷起來了。還有些只是倚着櫃頭,望望天色。總之紛紛擾擾的十里洋場頓然現出閒暇悠然的氣概,高樓大廈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間兩舍的隱廬,裡面那班平常替老闆掙錢,向主顧陪笑的夥計們也居然感到了生活餘裕的樂處,正在拉閒扯散地過日,仿佛全是古之隱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只是稀稀的幾個,連坐在電車裡面上銀行去辦事的洋鬼子們也燃着煙斗,無聊賴地看報上的廣告,平時的燥氣全消,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罷!到了北站,換上去西鄉的公共汽車,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別有一種風味的。外面的??細雨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只是車窗�喜歡系乩戳俚男∮甑悖用嬪洗碓擁每上駁南訟擻杲擰4送飠褂蟹郯愕男∮甑憒悠屏說牟AТ敖矗苤乖諼業牧成稀N宜淙揮行┖劍鞘芰擻晁南蠢瘢�精神變成格外地清醒。已攖世網,醉生夢死久矣的我真不容易有這麼清醒,這麼氣爽。再看外面的景色,既沒有像春天那嬌艷得使人們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樣樹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毀滅了,卻只是靜默默地,一層輕輕的雨霧若隱若現地蓋着,把大地美化了許多,我不禁微吟着鄉前輩姜白石的詩句,真是「人生難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皺着眉頭說道:「這樣淒風苦雨的天氣,你也得跑那麼遠的路程,這真可厭呀!」我暗暗地微笑。她那裡曉得我正在憑窗賞玩沿途的風光呢?她或者以為我現在必定是哭喪着臉,像個到刑場的死囚,萬不會想到我正流連着這葉尚未凋,草已添黃的秋景。同情是難得的,就是錯誤的同情也是無妨,所以我就讓她老是這樣可憐着我的僕僕風塵罷;並且有時我有什麼逆意的事情,臉上露出不豫的顏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來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後說出真話,使她憑添了無數的愁緒。

其實我是個最喜歡在十丈紅塵里奔走道路的人。我現在每天在路上的時間差不多總在兩點鐘以上,這是已經有好幾月了,我卻一點也不生厭,天天走上電車,老是好像開始蜜月旅行一樣。電車上和道路上的人們彼此多半是不相識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面孔來,比不得講堂里,宴會上,衙門裡的人們那樣彼此拚命地一味敷衍。公園,影戲院,遊戲場,館子裡面的來客個個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裝出那麼樣子,墓地,法庭,醫院,藥店的主顧全是眉頭皺了幾十紋的,這兩下都未免太單調了,使我們感到人世的平庸無味,車子裡面和路上的人們卻具有萬般色相,你坐在車裡,只要你睜大眼睛不停地觀察了卅分鐘,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見的人們臉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樂感覺同人心的種種情調。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鑑賞,同車的客人們老實地讓你從他們的形色舉止上去推測他們的生平同當下的心境,外面的行人一一現你眼前,你盡可恣意瞧着,他們並不會曉得,而且他們是這麼不斷地接連走過,你很可以拿他們來彼此比較,這種普通人的行列的確是比什麼賽會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絕的行人可說是上帝設計的賽會,當然勝過了我們佳節時紅紅綠綠的玩意兒了。並且在路途中我們的心境是最宜於靜觀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們通常總是有事干,正經事也好,歪事也好,我們的注意免不了特別集中在一點上,只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長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們的方寸是悠然的,不專注於一物,卻是無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里,我們此時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況。所以無論從那一方面說起,途中是認識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車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說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可惜許多人把它們當做廢紙,空走了一生的路。我們有一句古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所謂行萬里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覺換一個解釋也是可以。一條的路你來往走了幾萬遍,湊成了萬里這個數目,只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語說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們不幸未得入泮,只好多走些路,來見見世面罷!對於人生有了清澈的觀照,世上的榮辱禍福不足以擾亂內心的恬靜,我們的心靈因此可以獲到永久的自由,可見個個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並不限於羅素先生所欽定的:所怕的就是面壁參禪,目不窺路的人們,他們自甘淪落,不肯上路,的確是無法可辦。讀書是間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所以我覺得萬卷書可以擱開不念,萬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覺得有意的旅行到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樣能與自然更見親密。旅行的人們心中只惦着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緊張的。實在不宜於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並且天下的風光是活的,並不拘拘於一谷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們所看的卻多半是這些名聞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讚美的勝地。旅行的人們也只得依樣葫蘆一番,做了萬古不移的傳統的奴隸。這又何苦呢?並且只有自己發現出的美景對着我們才會有貼心的親切感覺,才會感動了整個心靈,而這些好景卻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絕不能強求。所以有時因公外出,在火車中所瞥見的田舍風光會深印在我們的心坎里,而花了盤川,告了病假去賞玩的名勝倒只是如煙如霧地浮動在記憶的海里。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划子里聽着舟子的調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着車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隱隱地含有無上的威權,等到把所謂勝景一一領略過了,重上火車,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擔。當我再繼續過着我通常的機械生活,天天自由地東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車夫,游侶的責備,再也沒有什麼應該非看不可的東西,我真快樂得幾乎發狂。西冷的景色自然是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跡,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還做了我幾個噩夢的背境。當我夢到無私的車夫,帶我走着崎嶇難行的寶石山或者光滑不能住足的往龍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樣求免,總是要迫我去看煙霞洞的煙霞同龍井的龍角。謝謝上帝,西湖已經不再浮現在我的夢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賞心的許多美景是從到西鄉的公共汽車的玻璃窗得來的。我坐在車裡,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蕩,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紀長篇小說,有時閉着書隨便望一望外面天氣,忽然覺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現出不可描摹的藍色。我頓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這時我真是神魂飛在九霄雲外了。再去細看一下,好景早已過去,剩下的是閘北污穢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雖然仍舊,總覺得有所不足,與昨天是不同的,於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裡。甜蜜的東西看得太久了也會厭煩,真真的好景都該這樣一瞬即逝,永不重來。婚姻制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於日夕聚首:將一切好處都因為太熟而化成壞處了。此外在熱狂的夏天,風雪載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獲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潤着我的心田。會心不遠,真是陸放翁所謂的「何處樓台無月明」。自己培養有一個易感的心境,那麼走路的確是了解自然的捷徑。

「行」不單是可以使我們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帶有詩意的,最浪漫不過的。雨雪霏霏,楊柳依依,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許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着幾個人的漫遊而產生的。《西遊記》,《鏡花緣》,《老殘遊記》,Gervantes的《吉訶德先生》(DonQuixote),Swift的《海外軒渠錄》(Gulliver?sTravels)Bunyar的《天路歷程》(Pilgrim?sProgress),Cowper的痴漢騎馬歌(JohnGilpin),Dickens的Pickwick Papers Byron的Childe Harold'sPilgrimage,Fielding的JosephAndrews,Gogols的DeadSouls等不可一世的傑作沒有一個不是以「行」為骨子的,所說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覺得文學的浪漫題材在愛情以外,就要數到「行」了。陸放翁是個豪爽不羈的詩人,而他最出色的傑作卻是那些紀行的七言。我們隨便抄下兩首,來代我們說出「行」的浪漫性罷!劍南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南定樓遇急雨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瀘游,江山重複爭供眼,風雨縱橫亂入樓,人語朱離逢峒獠,棹歌款乃下吳州,天涯住穩歸心懶,登覽茫然卻欲愁。

因為「行」是這麼會勾起含有詩意的情緒的,所以我們從「行」可以得到極愉快的精神快樂,因此「行」是解悶銷愁的最好法子,將瀕自殺的失戀人常常能夠從漫遊得到安慰,我們有時心境染了淒迷的色調,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憂愁。Howthorne同EdgarAllenPoe最愛描狀一個心裡感到空虛的悲哀的人不停地在城裡的各條街道上回復地走了又走,以冀對於心靈的飢餓能夠暫時忘卻。Dostoivsky的《罪與罰》裡面的Raskolinkov犯了殺人罪之後,也是無目的到處亂走,仿佛走了一下,會減輕了他心中的重壓。甚至於有些人對於「行」具有絕大的趣味,把別的趣味一齊壓下了,Stevenson的《流浪漢之歌》就表現出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在最後一段里說道:「財富我不要,希望,愛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腳下的道路。」 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v me.

  Walt Whitman也是一個歌頌行路的詩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絕妙讚美詩,我就引他開頭的雄渾詩句來做這段的結束罷!

  A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我們從搖籃到墳墓也不過是一條道路,當我們正寢以前,我們可說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許多的苦辛,然而四圍的風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極有趣的,值得我們跋涉這程路來細細鑑賞。除開這條悠長的道路外,我們並沒有別的目的地,走完了這段征程,我們也走出了這個世界,重回到起點的地方了。科學家說我們就歸於毀滅了,再也不能重走上這段路途,主張靈魂不滅的人們以為來日方長,這條路我們還能夠一再重走了幾千萬遍。將來的事,誰去管它,也許這條路有一天也歸於毀滅。我們還是今天有路今天走罷,最要緊的是不要閉着眼睛,朦朦一生,始終沒有看到了世界。

作者簡介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閩侯人,1924年進入北京大學英文系學習。1928年秋畢業後曾到上海暨南大學任教。翌年返回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後因染急性猩紅熱,猝然去世。文學活動始於大學學習期間,主要是翻譯西方文學作品和寫作散文。1926年開始陸續在《語絲》、《奔流》、《駱駝草》、《現代文學》、《新月》等刊物上發表散文,後大部分收入《春醪集》和《淚與笑》。

著作書目:《春醒集》(散文集)1930,北新;《淚與笑》(散文集);1934,開明;《梁遇春散文選集》1983,百花;

翻譯書目:《近代論壇》(論文)英國狄更生著,1929,上海春潮書局;《英國詩歌選》1931,北新;《草原上》(小說)蘇聯高爾基著,1931,北新;《蕩婦自傳》(小說)英國笛福著,1931,北新再版改名《摩爾.弗蘭德斯》,1982,人文;《紅花》(小說)俄國伽爾遜著,1931,北新;《吉姆爺》(小說)波蘭康拉德著、1934。梁遇春,現代文學史上一個不太重要的作家,但更是一個不容錯過的作家。上世紀二十年代,能有這種文筆與才情的作家沒有幾個,可借英年早逝,留下的作品不多,其散文成就絕對在徐志摩之上。[1]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