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孫駿毅)
作品欣賞
遠行
父親遠行了。
無疾而終,父親終於走完90年風雨旅程,跌跌撞撞,坎坎坷坷。
忍不住再多看一眼父親蠟黃的臉,像一張秋天的樹葉那麼安詳,甚至嘴角邊還掛着一點笑意,看不出老人有啥不舍,而我的眼裡卻已經滿含淚水。
為父親守靈,想着要為他滿滿地斟上一杯酒,喝了走在路上不冷。他生前喜歡喝酒,花雕酒,三九天溫溫再喝,小口小口地喝,喝酒喝到稀里糊塗的時候是極少的。退休後,有一次他卻喝得酩酊大醉,那是應聘去城南一家商店做會計,年終時老闆送來幾瓶酒嘉獎他做賬精細。父親感激非常,訥訥地說:「我做了大半輩子帳,就因為出身小業主就少有人說我一聲好,換個單位做了半年不到,人家就這麼看重我……」說着就有些眼淚汪汪。我知道他定然又想起了那些被風雨鞭打過的日子,別人總是斜着眼冷冷地看他,呼來喚去,沒有人會顧及他是左腿有殘疾的人。那些年,父親遭遇冰寒的眼光,卻無法為自己取暖,只能委屈地活着,像牆根下的老藤弓腰曲背也要活着。
有一年,去浙江義烏買苗豬,單位說你去,父親毫不猶豫就一顛一搖上路了。義烏山區的路並不好走,許多地方都還不通車。我不曉得他是怎樣趕着百餘只苗豬上了鐵皮棚車,半夜裡一顛一搖地回到蘇州。那時我還小,最惦記的就是父親給我和弟妹帶好吃的沒有。他不等天亮就把孩子們叫起來,樂呵呵地拉開帆布包,摸出幾隻明顯帶有車廂味道的枕頭麵包,還有浙江產的山核桃,那香噴噴的滋味把我們快活了好幾天。
「我走不得遠路,其實我是很想遠行的。」父親眼睛一眯笑着說,他年輕時在南京學生意,賺了點錢就想過坐火車去北平看看,就是這條有殘疾的腿阻止他遠行。這樣的懊惱可能延續到晚年,所以多年前母親去北京旅遊,父親極力支持,說老太婆有福氣,就代我去看看紫禁城、頤和園。當母親歸來後,給他看百餘張在京城拍的照片,他戴上老花眼鏡,一張一張看得仔細,那眼神是不無羨慕的。
人不便遠行,毛筆一揮可以遠行。父親從少年練字一直到白髮滿頭,一路上臨摹過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寫禿的筆頭裝滿一圓鐵盒,終於寫得一手好字,好幾次參加市裡的書法展。我最怕的就是寫毛筆字,兒時少不了挨他的責罵,捉住我的手,要我背挺直,手腕擱空,捏牢筆桿,一遍遍寫「永」字,寫得我現在看見「永」字就心顫。「寫毛筆字如同遠行,要一步一步走,沒有捷徑。」父親板着臉說,「偷懶是寫不好毛筆字的。」還給我寫了「持之以恆」四個字當座右銘,奈何爛泥扶不上牆,上山下鄉,風裡雨里,我就把「竹管文化」丟下了,只能當個看客站在一旁看父親寫「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有殘疾的父親晚年不慎摔了一跤,下不了樓,就支個助步器在家裡走走。這時,一枝毛筆加上蘇州評彈是他最好的陪伴。父親歷來節儉,一杯酒喝剩個底兒,那幾滴也是不肯浪費的,回倒在瓶里,還要對着瓶底敲上幾下。但即使是在物質最匱乏的年代,為要聽長篇彈詞《玉蜻蜓》,他寧可少喝酒,少做衣衫,也要從吃穿上摳出錢來買一台「紅燈」收音機。一到晚上就打開收音機,一邊小口小口喝酒,一邊聽書,一回不脫,聽到最後他都能惟妙惟肖地複述給家人聽,很有評彈藝人的味兒。
酒杯、字帖、還有一枝寫了大半輩子字的毛筆,大約是父親遠行時最該帶上的東西。
「我可能真的要遠行了,」父親有一陣經常耳鳴,那蜜蜂嗡叫一般的聲音攪得他坐臥不寧,莫名其妙地說,「我走的時候你們別哭,就當我出遠門了,也不要吹吹打打,我怕鬧。」
家人都說「你別瞎說」,因為在數次社區體檢中,父親的心跳、血壓、血糖指標都很正常,連醫生都說老爺子沒有大毛病,健康得很。誰知道健康也並不等於長壽,就這樣一覺睡過去了,就這樣悄然出門遠行了。
父親終於遠行了。
一路走好,父親,您終於可以有尊嚴地遠行了,也可以了無牽掛地微笑着遠行了。 [1]
作者簡介
孫駿毅,江蘇作協會員,蘇州姑蘇區作協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深宅薔薇花》《黑白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