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千古名句原來是這個意思
《楚漢傳奇》中的項羽與虞姬 |
這些千古名句原來是這個意思古代詩句的精妙之處,在於僅用一字,將激烈澎湃的心緒烘托出來。但也因為字少,當詩句穿越千年後,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後人的誤讀,導致以訛傳訛,逐漸對一些千古名句的本意理解得越來越遠。比如那句著名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是丈夫對曾共度艱難歲月的亡妻的思念,做什麼事都會想起她,感覺百事悲哀。但今天,我們已經習慣用於描述困窘狀態下的夫妻,萬事不順的狀況。[1]
這種錯訛可能並不在於字詞義項的轉變,正是因為其含義豐富,人們才會不自覺選擇自以為最妥帖的意思,結果與原句所要表達的內涵背道而馳。
古往今來,這種誤會還真不少,我們不妨選幾種比較有代表性的,看看你的下巴有沒有被驚掉。
壹
先說說項羽的《垓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是項羽在進行必死戰鬥的前夕所作的絕命詞,豪邁悲壯,鬱憤勃發。其中一句「時不利兮騅不逝」道盡英雄無可奈何的落寞心情。可是,這句詩絕大部分人都理解得過為簡單了。問題就出在了這個「逝」字。比如,朱東潤主編《歷代文學作品選》將「騅不逝」的「逝」理解為「往」,故注曰:「向前跑」。呂晴飛編撰的《漢魏六朝詩鑑賞辭典》中更把此詩譯為:「可時運不濟寶馬也再難奔馳」。
可是,此句中的「逝」,其實應該理解為「去」的意思。有人就要問了,「往」和「去」有區別嗎?當然是有的,在現代漢語中,往與去的意思很容易被混淆。但在古漢語中二詞很容易辨別,「去」是離開的意思,如果帶上賓語的話,則「往」的賓語為目的地,「去」的賓語則為出發點。比如《論語》里「逝者如斯」,《[[[詩·唐風·蟋蜂]]》中「歲幸其逝」,「逝」都是「去」的意思。
如果「不逝」是不向前跑,那這匹寶馬簡直就與「時不利」構成了對西楚霸王項羽的雙重打擊。但眾所周知,垓下決戰失敗後,項羽經歷了垓下潰逃、陰陵失道、東城突圍、烏江自勿一系列事件,而烏騅馬始終奔馳不息,保全了西楚霸王最後的尊嚴。
烏騅馬的結局,《史記·項羽本紀》中有很清晰的記載,「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無顏再見江東父老的項羽,認為自己鍾愛的坐騎品質卓著,忠貞不二,克盡職守,豈會無端貶損。
所以,如果把「逝」當做「離去」理解話的,「時不利兮騅不逝」的意思就明朗了——即使時運不濟,可身旁仍有烏騅不離不棄!
彼時,漢軍使用「四面楚歌」的攻心戰術,使得項羽麾下將士紛紛不告而別,甚至倒戈相向。在這種絕境之下,身邊誓死不離的所幸還有烏騅和虞姬。烏騅雖是不能言語的牲畜,虞姬雖是無法作戰的柔弱女子,但都忠心耿耿、患難相隨,與絕大多數叛逃的士兵形成強烈反差,此情此境,如何不讓鐵石心腸的西楚霸王為之嘆息。
「時不利兮騅不逝」,短短七字,卻內含轉折,令人玩味無窮。如果就隨着注釋滑過,採信了「烏騅不再奔馳」的意思,那就對《垓下歌》的理解大打折扣了。
詩意的增彩,也往往在一字精妙。而且,整詩最後兩句「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將烏騅馬和虞姬置於對等的地位,也可幫助我們理解項羽對烏騅馬的褒貶態度。
貳
還有些誤讀的情況,是由於我們與古人的生活習慣已經有了很大差別。雖是同一個漢字,但難以在現代的日常生活中體現其特定的意義。一字錯讀,就足以讓我們錯過背後反映出的文化習俗。
《詩經·衛風·氓》是選入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的名篇,描寫了一段婚姻悲劇。青年男子「氓」來到女方家求婚,本以為天作之合,女子嫁入男家之後辛勤勞作,卻在三年之後遭到了拋棄。起首一句:「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行文並不平鋪直敘,而是使用了一個小小的轉折,使得這首詩在藝術結構上更顯生動,這也是《詩經》慣常的「虛筆」手法。大部分語文老師都會這麼解釋:「憨厚農家小伙子,懷抱布匹來換絲。其實不是真換絲,找個機會談婚事。」年輕男子「貿絲」是個幌子,「抱布」用來求娶女子才是真實目的。
但是,抱的這個「布」就真的是布匹嗎?這個誤會可就大了。熟悉春秋戰國貨幣的朋友知道,當時在各地都比較流行使用「布幣」作為貿易的媒介。布幣可不是用布料製成的幣,而是金屬貨幣。
空首布
而且,這個「布幣」和布匹也沒太多關係。先民曾把一種類似鍬的挖土工具稱為「鎛」,在物物交換的時代,人們經常拿這種體積不大的挖土工具去換取別的東西。到了西周時期,當時的經濟文化中心關、洛、三晉地區開始使用金屬鑄幣,而這些錢幣的形狀由青銅鏟形農具錢「鎛」發展而來,因為「鎛」與「布」聲母相同,音韻相轉,於是「鎛」就轉韻成為「布」。春秋時期,原始布發展為空首布,主要流通於周、鄭、晉、衛等國。
詩經中這個故事的發生地正是流行布幣的衛國。聞一多早在《詩經通義》中就糾正了以往的誤讀,將「布」解釋為「布幣」。這個故事其實反映的是一個更加殘酷的事實——上古時代聘娶婚,本質是一種買賣婚姻。
有些解釋認為,詩歌在開頭描寫的是「氓」巧借名目,用買絲的機會乘機接近那個女子,再圖謀進一步的發展。這當然是不符合整首詩歌原本的意思。因為後面緊跟着寫道「來即我謀」,「謀」是很正式的行為,是商議事情的意思。《廣雅》解釋:「謀,議也。」《列子·湯問》也有「聚室而謀」的描述。可見,陌生人之間是不會「謀」的,何況還是毫不相識的年輕男女。
「抱布」來謀,青年男子帶的就是彩禮,赤裸裸的金錢。只要夠數,就能說服女方家長,接下來的程序就沒太多阻礙。而「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陷入愛情的幻想,卻不知男方在故事之初可能就只是一個單純金錢交易的想法。
叄
另外一種對於詩句的誤讀,主要責任不在讀者。由於作者太喜歡玩梗,而且腦迴路清奇,很難讓大多數人領會到真正的意思。這樣的詩句往往讓人有點捉摸不透,令人始終都懷疑是在強行解釋。而前後不搭的落差卻又反而令人印象深刻,便於流傳,其中最典型的屬詩仙李白。
傳唱千古的《將進酒》,其中有句: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牽強的解釋都會這麼說:「自古以來聖賢無不是冷落寂寞的,只有那會喝酒的人才能夠留傳美名。」
這恐怕是酒桌上的勸酒詞,可李白再醉再狂,想必也不會講出這麼反邏輯的話吧。
李白醉酒
且先看李白其他詩句,能見到其中原委。《月下獨酌四首》之二: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聖,復道濁如賢。
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
要注意「已聞清比聖,復道濁如賢。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這句,同樣出現了「聖」和「賢」二字,但是前句給出了解釋,「清比聖」「濁如賢」。這不就解開謎底了,「聖」與「賢」分明就是兩種酒啊,這兩種酒喝掉之後,簡直比做神仙的滋味還要爽。
這個「聖賢」自然是有典故的。《三國志》中記載了一件關於徐邈的事跡,便與此緊密相關。當時魏王曹操制定了比較嚴格的禁酒令,而時任尚書郎的徐邈竟然無視,喝得酩酊大醉。恰好監察官趙達向徐邈詢問公事,徐邈醉醺醺地回了一句:「中聖人」。趙達趕緊把這事報告給了曹操,曹操聽聞之後非常生氣,打算懲罰徐邈。這時一旁的鮮于輔趕緊進言說:
(徐邈)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為聖人,濁者為賢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
意思是,徐邈這個人吶,平時里把清酒喚作「聖人」,把濁酒稱為「賢人」,本質上其實自持謹慎,這次不過是一時說起的醉話。曹操竟也因此放過徐邈一馬。
後來,有人根據這個清濁的差異,解釋「聖」「賢」兩種酒可能分別是過濾酒和未經過濾的品質稍劣的酒。
明白之後,讓我們來重新感受李白的豪邁爽朗:古往今來的酒類,根本不用計較清濁,管它好酒差酒,不喝的話,擱着也是寂寞。只有靠飲酒之人的名氣,才能使這些酒一起留予後世。
李白當然有這個狂傲的資本,經他喝過的酒,很有可能流芳百世。的確,李白其人,人以詩名,而酒以詩傳,他用詩歌踐行了自己吹下的牛皮,把「聖賢」酒這樁公案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肆
當然,被誤解的詩句還有很多很多,下面簡單給出一些常見的例子,以供玩味消遣。
比如王昌齡的名詩: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一般都會覺得,後面兩句只是普通的比喻,如果洛陽親友問起我來,就請轉告他們,我的心依然像玉壺裡的冰那樣晶瑩純潔!
不過,為什麼又是冰心,又是玉壺呢?原來,唐初時期姚崇做宰相時,曾寫過一篇《冰壺賦》以告誡官吏要「內懷冰清,外涵玉潤」的廉潔奉公。到後來,這成了一個套話,很多詩家都以此為題,寫過詞句,比如王維、陶翰、崔損、王季友、韋應物、李白等人。所以說,王昌齡這話的意思其實是,希望請友人辛漸回去告訴洛陽親友,說自己做官一定會像玉壺冰心一樣廉潔清正。
又比如,高適《燕歌行》里有句: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多語文老師一定會告訴你,這是在描寫前線的戰士在浴血奮戰、不辨死生,而後方的將軍們卻逍遙的在營帳中觀賞美人歌舞。詩人以此諷刺將軍昏庸,用將士鮮血換取功名,自身卻躲在後方歌舞昇平。
我們先來看看這位將軍究竟是誰。 《燕歌行》續里有說: 「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 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就是說,有一個客人是御史大夫張公的賬下幕僚,他在宴會上寫過一首《燕歌行》,稱讚張公的戰績,作者高適也寫了一首《燕歌行》來應和。
這個張公,指的是張守珪。《舊唐書》中恰好有一段記載,說的是開元十五年,吐蕃進犯攻陷瓜州,河西地區的守將非常害怕。此時朝廷派遣張守珪作為瓜州刺史進行防禦。張將軍在帶領將士修築城牆的時候,吐蕃率軍襲來,城中百姓相顧失色。張將軍竟然想出一招「空城計」,在瓜州城牆上飲酒作樂,使敵軍疑心,最終退兵。
所以說,弄清事情的真相,我們才能理解,高適根本沒有任何譏諷之意,反倒是稱讚張守珪臨機應變,卻敵有方。
古人留下的錦繡詩句太多太多,可惜在時空跌宕的過程中或多或少讓我們產生了距離感。距離產生美,距離也產生謬誤。只有細細品咂,在上下文的語境中充分調動邏輯思維,才能在大眾的慣常解釋中突圍,獲得新知與正解。[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