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第二卷 歸來 一
還鄉·第二卷 歸來 一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還鄉》,小說主要描寫珠寶商人克林·姚伯同妻子游苔莎兩人之間不同理想的矛盾衝突。克林·姚伯受到進步思想的影響。厭倦了大都市巴黎的奢華生活,毅然放棄而返鄉,立志獻身教育事業並愛上了一心追求城市生活的美麗姑娘游苔莎。他們都無法說服對方放棄理想,游苔莎實現不了藉助丈夫去巴黎的願望,同情人韋狄私奔,結果雙雙落水而死。克林失去了妻子,教育事業也得不到農民的支持,理想幻滅,最後當了傳教士。[1]
目錄
第二卷 歸來 一、歸客的消息
一年裡頭,在現在這一季里,以及這一季的前些日子裡,遇到天氣好的時候,往往有些朝始夕終的活動,雖然微小瑣細,卻也足以把愛敦荒原上那種莊嚴偉大的安靜騷擾了。這些活動,要是和城市裡、或者村莊裡、甚至於農田上的活動比起來,只能算停瀦不動中臭水的發酵,或者是半睡不睡時筋肉的蠕動。但是在這塊地方上,卻沒有別的情況和這些活動作比較,同時它四圍永遠有山巒環立,把它和外界隔斷。在這兒,只是閒行就都像「過彩車」一樣地新鮮,任何人都可以毫不困難,自命為亞當①;因此這些活動,就把所有目力見得着的鳥兒,所有還沒入蟄的爬蟲,都引得注意起來,把所有附近一帶的小兔兒,也都鬧得帶出莫名其妙的樣子來,蹲在危險所不及的山坡上,老遠瞭望。
①亞當:在這兒等於說,世界上頭一個並且唯一的人。
原來前些天天氣好的日子,赫飛給老艦長斫了好些捆作燃料用的常青棘,現在所說的這種活動,就是把那些捆常青棘斂到一塊兒,再把它們堆成一個大柴垛。柴垛就堆在老艦長那所房子的一頭兒,堆柴垛的人是赫飛和賽姆,老頭兒在一旁看着。
那是一個晴朗平靜的下午,靠近三點鐘左右;但是冬至既然已經人不知鬼不覺地就來到了,所以低低的太陽,就把實在還早的時光弄得仿佛已經很晚;因為荒原上面,沒有什麼東西①來提醒那兒的居民,說他們夏天把天空當日晷那種經驗,現在已經不適用了。好些日子、好幾個星期以來,日出的方位,已經從東北進到東南,日入的方位,已經從西北退到西南了,但是愛敦荒原上的人,卻簡直地就沒理會到這種變化。
①東西;指教堂的鐘而言。
游苔莎那時正在飯廳里;只見那個飯廳實在更像一個廚房,地是石頭鋪的,壁爐暖位①張得很大。那時空氣很沉靜,她在那兒獨自逗留那一會兒的工夫里,聽見了談話的聲音,從煙囪一直傳到她的耳朵里。她進了壁爐的內隅,一面聽着談話的聲音,一面往上看着煙囪的四壁。只見四壁參差不齊,有許多孔穴,煙氣就在四壁中間亂滾亂涌,一直往上衝到煙囪上面那塊方形的夭空,外面的日光,也就從那兒淡淡地射到灰網上面,那些灰網綴在煙囪的四壁上,跟海草綴在礁石的縫兒里一樣。
①壁爐暖位,舊式的壁爐,廣大寬敞,像一個小屋子。爐里火旁,可以坐人,叫做壁爐暖位。現在的壁爐,已經變得很小了。
她想起來了,柴垛隔煙囪不遠,談話的聲音是由堆柴垛的工人那兒傳來的。
只聽她外祖也和他們一塊兒說起話來:「那小伙子永遠不離老家才對。他父親作的事情,他作起來,也一定最合適,他應該接著作下去。我不相信,現在這樣一家子裡老出新花樣,會有什麼好處。我父親是當水兵的,所以我也當水兵,要是我有兒子,我也非讓他去當水兵不可。」
「他過去一直都是在巴黎待着的,」赫飛說。「人家告訴俺說,就在那兒,前些年他們把個國王的頭砍下來了①。俺媽時常對俺講那段故事。她老說:『赫飛,那陣幾俺還是個小姑娘哪。有一天過晌兒,俺正在家裡給你姥姥熨帽子,只見牧師走進來對俺說,珍恩,他們把國王的頭砍下來啦;以後還要出什麼事,只有老天爺知道了。』」
①國王的頭砍下來;指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而言。一七八九年,法國第一次大革命發動,一七九三年,路易十六在斷頭台上處極刑。當時英國朝野上下。極為震動。
「沒過幾時,我們中間有很多的人了,也和老天爺一樣地知道,」老艦長格格地笑着說。「我那時還在童年哪,就因為那件事,在兵船的水線下過了七個年頭——就在該死的凱旋兵船那個外科室里,眼看着那些折腿斷胳膊的水兵,往後艙里抬。……啊,這小伙子住在巴黎。他給一個鑽石商人當經理,或者那一類的事兒,是不是?」
「不錯,正是。他作的真是耀眼增光的大買賣,他媽對俺這麼說來着——說到那些金鋼鑽兒,真是皇宮金鑾殿一般。」
「他離家的情況,俺記得很清楚,」賽姆說。
「那小伙子作那樣買賣太好了,」赫飛說。「在那兒賣金剛鑽兒,比在這兒窮對付,可就天上差到地下去了。」
「在那種地方作事,花銷一定少不了吧?」
「你說的是,實在少不了,」老艦長回答說。「不錯,在那種地方,你花了許多許多的錢,還是也成不了酒囊,也成不了飯袋。」
「他們都說克林-姚伯成了一個好念書的人了,對於事情總有頂別致的見解。俺想,這都是因為他上學上得早的毛病吧;那時那種學校,真不大像話!」
「他對於事情,總有頂別致的見解?真的嗎?」老頭兒說。「唉,現在這年頭兒,把小孩上學這件事重視得太過火兒啦!淨是壞處。你只要碰到柵欄門的柱子和倉房的門,你就非看見那些小流氓在那上面塗的那些不像樣子的話不可:一個女人,往往都羞得不好意思從那種地方過。要是沒人教給他們寫字,他們怎麼就會塗那些壞話哪?他們的上輩兒,都不會幹這種事,而那時的國家,反倒因而比現在好得多。」
「俺覺得,艦長,游苔莎小姐腦子裡從書本上學來的東西也不少吧,也趕上了這塊地方上不論什麼人啦吧?」
「游苔莎小姐的腦子裡,要是沒有那麼些胡思亂想的東西,也許於她倒好一些哪,」艦長簡捷地說,說完了就走了。
「俺說,賽姆,」老頭兒走了以後,赫飛說,「游苔莎小姐和克林-姚伯,真是再好沒有的一對兒了——是不是?要不是那樣,你就把俺打死!他們兩個都一點兒不錯,同樣心地細膩,都知書識字,又都心高志大——就是老無故意要造一對兒,也不能比這一對更合適呀。克林的門戶,也和游苔莎的正相當。克林的爹是個莊稼人,那不含糊;可是咱們都知道,他媽可是個上等女人啊。俺只願意他們兩個能配成夫妻,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
「他要是還像從前那樣漂亮,那麼他們兩個,手兒挽着手兒,都穿着頂好的衣裳,那一定很美,其實衣裳沒有關係,好也可,不好也可。」
「不錯,赫飛,一定很俊。唉,俺這些年沒見他啦,俺想見他真想的不得了。俺要是知道他一準什麼時候到這兒,俺能豁上跑三四英里去迎他,去給他拿東西。俺只怕他不是他小孩子的時候那樣了。他們都說,他的法國話說得快極了,跟小姑娘吃黑莓一樣地快。要真是那樣,咱們這些沒出過一天門兒的鄉下人,叫他看着,可就不定多麼土氣啦。」
「他坐火船過海到蓓口,是不是?」
「不錯,不過到了蓓口以後再坐什麼來家,俺可就不知道了。」
「他堂妹朵蓀鬧的這檔子可真糟糕。俺不知道,憑他那麼一個精細人,是不是肯插上手,沾這樣的齷齪事。那天晚上,咱們大傢伙兒,拿着他們當了兩口子,給他們唱歌,以後又聽說他們並沒結婚,你說咱們那一場,鬧得多不是味兒!要是俺家裡的人,叫人這樣耍了,那俺不一頭碰死才怪哪。一家子都因為這個叫人小看了。」
「不錯。那個可憐的姑娘,為了這件事,可也真受了熬煎了。俺聽說,她的身體都跟着弄壞啦,因為她老在家裡憋着不出門兒嘛。這陣兒老也看不見她再像從前那樣,兩個臉蛋兒像玫瑰花似的,在荒原上跑來跑去了。」
「俺聽說這陣兒就是韋狄再想娶她,她也不嫁他了。」
「你聽說來着嗎?俺可沒聽說。」
那兩個堆柴垛的工人,在那兒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談論的時候,游苔莎就慢慢地在爐床上面把頭低下,沉思起來,她的腳尖也不知不覺地往她面前還着着的干泥炭上輕輕拍打。
他們談的題目,她聽來特別覺得有趣。一位伶俐的青年,正要從一個和荒原完全相反的地方——巴黎,到這片荒原上來了。這真和從天上掉下一個人來一樣。並且特別奇怪的是:這兩個鄉下人,居然會不知不覺地把她自己和那個人,看成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游苔莎聽了那五分鐘的話以後,心裡就生出形形色色的景象來,足夠把那整個空閒無聊的下午都占去。空洞的心靈本來有時會不知不覺地變得生動,像她現在這樣。游苔莎在早晨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她那無顏無色的內心,會在一天還不到晚上的短短時間裡,並且在連一個客人都沒來拜訪的情況下,變得和顯微鏡下的水那樣生動,那樣騷亂。賽姆和赫飛談論她自己跟那位素不相識的人怎樣是天造地設的那番話,對於她的心靈發生的影響,和《惰堡》①里那個唱詩人闖進城堡後的前奏曲一樣。他剛進城堡的時候,那地方好像一片空洞寂靜,他一彈起前奏曲來,那地方上就有千千萬萬被囚的人一下出現。
①《惰堡》:英國十八世紀詩人湯姆孫《1700-1748》所作的一本寓言詩,內言術士「昏惰」,造為城堡,以術招引世上惰人,使入堡中,終日昏沉。有武士名「藝術」與「勤勞」,聽說這件事,就帶着唱詩人一塊去征服他。把「昏惰」擒了以後,武士告訴唱詩人,叫他把天神一般的靈感使出來,把潛伏在這兒的靈魂引出來。「唱詩人覺詩神來到,便雙手把琴弦齊操,一支前奏曲給他的高歌作引導,一下他身邊千萬囚人齊涌如潮。」見那本詩第二章第四十六節後四行。
游苔莎只顧作這些揣測懸想,就把時光完全忘了。等到她感覺到外界情況的時候,已經暮色蒼茫了。常青棘已經堆好,工人們也都回家去了。游苔莎上了樓,因為她想要在她每天這個固定的時間出去散步一會,並且還決定要朝着布露恩那一面去,那就是青年姚伯從前下生的地方,也就是他母親現在居住的地方。她往別的地方去,也同樣地沒有什麼道理呀,那她為什麼不可以往布露思去一趟呢?白天美夢中嚮往的去處,很值得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像謁聖地一樣朝拜一番。到姚伯的住宅前面去,看一看他宅前的籬柵,這裡面含有一種尊嚴性,和一件非作不可的事業一樣。這樣一番閒散的遊逛,卻好像是一件重大的使命,總得算怪吧。
她戴上帽子,就出了門兒,朝着往布露恩①去的那一方面下了山坡,順着山谷,慢慢往前走去。她走了一英里半地以後,她到的那塊地方,就和以前不一樣了;只見山谷中間青綠的草地,比以先寬展了許多,路兩旁的常青棘,也讓出很大的地方來;土地越來越較肥沃,常青棘也越來越較稀少,到了以後,只有孤零散亂的常青棘,東一堆西一簇地長着了。在這一片參差不齊、綠草如茵的平地外面,有一溜白色的籬柵,荒原這一方面的邊界,就頂到那兒為止。那時候,只見一片大地蒼蒼茫茫,一溜籬柵白色清晰,它們兩相陪襯之下,好像白色的花邊,鑲在天鵝絨上一樣。白色籬柵後面,是一個小小的庭園;庭園後面,是一所參差錯落的老草房。面對一片荒原,俯視整個山谷。原來這所幽靜隱僻的住宅,就是新近在時髦中心、繁華漩渦的法國京城寄寓過的那個青年就要回到的地方。
①布露恩:赫門-里說,布露恩是以農舍巴姆斯屯為底本的,位於荒原靠近下巴克漢姆屯那面的邊緣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