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台記 蘇軾
超然台記,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為新黨所不容,被排擠出朝廷,先任開封府推官,繼任杭州通判。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被批准改任密州太守。第二年,政局初定,他便開始治園圃,潔庭宇,把園圃北面的一個舊台修葺一新。他的弟弟蘇轍給這個台取名叫「超然」。故此,蘇軾寫了這篇《超然台記》。
目錄
原文
蘇軾〔宋代〕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適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全之計。
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譯文
任何事物都有可觀賞的地方。如有可觀賞的地方,那麼都可使人有快樂,不必一定要是怪異、新奇、雄偉、瑰麗的景觀。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飢。以此類推,我到哪兒會不快樂呢?
人們之所以要追求幸福,避開災禍,因為幸福可使人歡喜,而災禍卻使人悲傷。人的欲望是無窮的,而能滿足我們欲望的東西卻是有限的。如果美好和醜惡的區別在胸中激盪,選取和捨棄的選擇在眼前交織,那麼能使人快活的東西就很少了,而令人悲哀的事就很多,這叫做求禍避福。追求災禍,躲避幸福,難道是人們的心愿嗎?這是外物蒙蔽人呀!他們這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馳騁在事物之外;事物本無大小之別,如果人拘於從它內部來看待它,那麼沒有一物不是高大的。它以高大的形象橫在我們面前,那麼我常常會眼花繚亂反覆不定了,就像在縫隙中看人爭鬥,又哪裡能知道誰勝誰負呢?因此,心中充滿美好和醜惡的區別,憂愁也就由此產生了;這不令人非常悲哀嗎!
我從杭州調移到密州任知州,放棄了乘船的舒適快樂,而承受坐車騎馬的勞累;放棄牆壁雕繪的華美漂亮的住宅,而蔽身在粗木造的屋舍里;遠離杭州湖光山色的美景,來到桑麻叢生的荒野。剛到之時,農業連年歉收,盜賊到處都有,案件也多不勝數;而廚房裡空蕩無物,每天都以野菜充飢,人們一定都懷疑我會不快樂。可我在這裡住了一年後,面腴體豐,頭髮白的地方,也一天天變黑了。我既喜歡這裡風俗的淳樸,這裡的官吏百姓也習慣了我的愚拙無能。於是,在這裡修整花園菜圃,打掃乾淨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的樹木,用來修補破敗的房屋,以便勉強度日。 在園子的北面,靠着城牆築起的高台已經很舊了,稍加整修,讓它煥然一新。我不時和大家一起登台觀覽,在那兒盡情遊玩。從台上向南望去,馬耳、常山時隱時現,有時似乎很近,有時又似乎很遠,或許有隱士住在那裡吧?台的東面就是盧山,秦人盧敖就是在那裡隱遁的。向西望去是穆陵關,隱隱約約象一道城牆,姜太公、齊桓公的英雄業績,尚有留存。向北俯視濰水,不禁慨嘆萬分,想起了淮陰侯韓信的赫赫戰功,又哀嘆他不得善終。這台雖然高,但卻非常安穩;這台上居室幽深,卻又明亮,夏涼冬暖。雨落雪飛的早晨,風清月明的夜晚,我沒有不在那裡的,朋友們也沒有不在這裡跟隨着我的。我們採摘園子裡的蔬菜,釣取池塘里的游魚,釀高粱酒,煮糙米,大家一邊吃一面讚嘆:「多麼快活的遊樂啊!」
這個時候,我的弟弟蘇轍字子由恰好在濟南做官,聽說了這件事,寫了一篇文章,並且給這個台子取名「超然」,以說明我之所以到哪兒都快樂的原因,大概就是在於我的心能超乎事物之外啊!
賞析
這篇文章說明超然於物外,就可以無往而不樂。即把一切事物都置之度外,無所希冀,無所追求,與世無爭,隨遇而安,就不會有什麼煩惱,能成為一個知足者常樂的人。這是用莊子「萬物齊一」的觀點來自我麻醉,以曠達超然的思想來自我安慰。不管禍福,美醜,善惡,通通都一樣,自己屢遭貶謫,每況愈下,也就不足掛齒,可以逆來順受,無往而不樂了。其實,這是置無限辛酸、滿腹怨憤而不顧的故為其樂,有其形而無其實,猶如酒醉忘憂之樂,並非敞懷舒心的快樂。全文以「樂」字為主線,貫穿始終,被稱為「一字立骨」的典範文章。以議論和記敘相結合的方法,從虛實兩個方面闡明了主旨。游於物外。就無往而不樂。
第一段,從正面論述超然於物外的快樂。「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一切物品都有可以滿足人們欲望的作用,假如有這種作用,都可以使人得到快樂,不一定非要是怪奇、偉麗的東西。實際上並非如此,物有美醜、善惡之分,愛憎自有不同,人各有所求,其選擇、去取也不能一樣,所以很難「皆有可樂」。蘇軾是以「游於物外」的超然思想看待事物。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從寫法特點上看,是一起便說「超然」,提出「樂」字為主線。上面是從總的方面論述,下文是舉例加以證明。「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是說物各有用,都可以滿足欲求,給人快樂。推而廣之,人便可以隨退而安,無處不快樂了。四個皆字使文意緊密相聯,語勢暢達,渾然一體。
第二段是從反面論述不超然必會悲哀的道理。求福辭禍是人之常情,因為福可以使人高興,禍會令人悲傷。但是,如果人不能超然於物外。任隨欲望發展,必然陷人「游於物內」的泥潭。物有盡時,很難滿足無止境的欲求。而且事物往往被某些現象掩蓋着本來的面目,美醜不一,善惡難分,禍福不辨,取捨難定。事物的假象常常令人頭昏目眩,什麼也看不清楚,不超然於物外,就會盲目亂撞,結果必然招來災禍,造成絕頂的悲哀。上面兩段,一正一反,正反對照,有力地論證了只有超然於物外,才能無往而不樂;如果超然於物內,則必悲哀的道理。從理論上為記超然台的事實奠定了基礎。這是以虛領實的寫法。
第三段,步入正題,敘述移守膠西,生活初安,治園修台,游而得樂的情景。用具體的事實說明了超然於物外,必得其樂的道理.這一段可分為三層:一、移守膠西,用了三個對偶句,組成排比句組,語調抑揚起伏,氣勢充沛,使杭、密兩地形成鮮明對比,說明了蘇軾舍安就勞、去美就簡的遭遇。這既是記實,也是以優托喜的伏筆。二、生活初安。「比歲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面齋廚索然,日食杞菊。」,是寫初到膠西後年成不好,政局動亂,生活艱苦。用了五個四言句和一個連詞,句子精悍,節奏急促,與處境維艱交相吻合。再次寫憂,以見喜之可貴,樂之無窮。「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意外的變化帶來無限喜悅。「予既樂其風俗之醇,而其吏民亦安予拙也。」自己愛上了膠西,百姓也愛戴太守。官民相愛,必然官民同樂。由苦變樂,真是無往而不樂。生活初安,就有餘力潔庭治園,為尋樂作些事情。三、修台遊樂。先交待台的位置、舊觀和修繕情況。利舊成新,不勞民傷財,含有與民同樂之意。再寫登台四望,觸目感懷,見景生情,浮想聯翩,所表現的感情十分複雜。時而懷念超然於物外的隱君子,時而仰慕功臣建樹的業績,時而為不得善終的良將鳴不平。這正表現了作者想超然子物外,而實際上又很難完全超然處之的矛盾心情:有懷念,有羨慕,有不平。這一層雖屬常見的「四望法」,但寫得不落俗套,沒有用對偶排比,只用了較為整齊的散行句,別具一番疏宕流暢的情韻。最後描寫了台的優點:「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流露出無比喜愛的感情。因此,予與客不管「雨雪之朝,風月之夕」,都時常登台遊樂,親手做菜做飯,飲酒歡歌。這種遊玩,確實是很快樂的。最後又落腳在「樂」字上。
最後一段交待了其弟蘇轍(子由)為此台命名並作賦的事。文章到此方點明「超然」二字,具有畫龍點睛之妙。且結句「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既照應開頭:又與前文所說樂少悲多的人「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如應不應,有意無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見出兩種人不同的思想境界,回味無窮。
創作背景
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為新黨所不容,被排擠出朝廷,先任開封府推官,繼任杭州通判。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被批准改任密州太守。第二年,政局初定,他便開始治園圃,潔庭宇,把園圃北面的一個舊台修葺一新。他的弟弟蘇轍給這個台取名叫「超然」。故此,蘇軾寫了這篇《超然台記》。
蘇軾
蘇軾,(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漢族,眉州眉山(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欒城,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畫家,歷史治水名人。蘇軾是北宋中期文壇領袖,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文縱橫恣肆;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獨具風格,與黃庭堅並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同是豪放派代表,並稱「蘇辛」;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與歐陽修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軾善書,「宋四家」之一;擅長文人畫,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與韓愈、柳宗元和歐陽修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作品有《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樂府》《瀟湘竹石圖卷》《古木怪石圖卷》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