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臧棣
人物簡介
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現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系。
出版詩集《燕園紀事》《風吹草動》《新鮮的荊棘》《宇宙是扁的》《空城計》《未名湖》《慧根叢書》《小輓歌叢書》《騎手和豆漿》《必要的天使》《慧根》《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等,詩論集《詩道鱒燕》。曾獲《南方文壇》雜誌「2005 年度批評家獎」、「1979-2005 中國十大先鋒詩人」、「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2008 年度詩人獎」、2015 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2015年 5 月應邀參加德國柏林詩歌節。2016 年應邀參加德國不萊梅詩歌節。2017 年 5 月應邀參加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2017 年 10 月應邀參加美國普林斯頓詩歌節。 [2]
人物評價
如果有必要為臧棣命名,稱其「現實的詩人」正副名實。他的詩歌資源來自於里爾克、瓦雷里、史蒂文斯,但他的文體學似乎脫胎於一種平穩的「現實」之中。在文體學上,那一代人的面目已足夠清晰,青年偏於浪漫,中年又轉向了現實。就詩歌而言,多數評論人談論的多是臧棣的現代、後現代一面,但現代和後現代因素是從其詩歌的視野和文論感萌生出來的,也即現代和後現代因素乃是其詩歌之現實的諸多面向之一。 [3]
01
偶然無名的東西,構成生活
未收錄書中的《必要的天使叢書》在文本上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樣板。臧棣選擇了日常觀念的時空。醫院走廊盡頭的「迷宮的弱項」、行軍床支起來「粗糙的異鄉」、福爾馬林味道和幻覺後「每個黎明都像是一個港口」,這些都是日常時空的增殖,它們建構起了日常時空的複雜性,並在此日常中加入了驚奇。在文體學上,臧棣的時空塑造和語言敘述有着相仿的構成邏輯。臧棣選擇的依然是基於日常觀念的語言,他的副詞、句式、命題、「遊戲」的語言表現是未完全書面化、文本化的。而等到不可預料的「詩性」拔地而起時,其語言仿佛一下子就文本化了,儘管文本化的只是我們對其語言的想象,這樣的文本化更像是一次語言的祭禮。
當代將臧棣塑造成了一個「偏離」的神話,賦予其超越、浪漫和戲謔,這樣一個符號化的臧棣似乎占有了從古典時期,到浪漫時期,再到現代時期的詩人的絕對所指。更為重要的是,他也成為太多人攻擊的靶子,這些攻擊不斷生成、生產着自身,用其壓力在臧棣的背面又印出了一個反面臧棣。真實的臧棣,出乎我們的意料,是一個彪悍的現實者,一個持有「傲慢」的詩人。他在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之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蓋因生活和當代性占有了太多分量,詩人放棄了一種不可抵達的深淵和超我,折向穩操勝券的詩歌跑馬場。他是健身者陶淵明,也是教授陶淵明。
臧棣 詩人,評論家,1964年生於北京。現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出版詩集有《騎手和豆漿》《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等。曾獲中國當代十大傑出青年詩人、中國十大先鋒詩人、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當代十大新銳詩人等;多次應邀參加國際詩歌節。
協會「叢詩」(《沸騰協會》)最早寫於1997年,跨度約二十年。「協會」本是開放性的團體,但在本土,它是制度性的存在。該「叢詩」通過把玩不可把玩的事物、言說無名的情緒,展示偶然的境遇。在一次訪談中,臧棣道出了寫協會「叢詩」的心跡,「這些偶然的無名的東西,才真正構成了我們自己的生活的基礎。就經歷的最深的含義而言,它們無名地屬於我們,我們也真實地屬於它們。」
協會納入了光怪陸離的當下諸多名象,就其詞的本源來講,這些標題中的名/詞都是符號化的存在。在臧棣的詩歌中,詞首先是以語言的面目呈現的,其次才是諸象,是物質事件意義。用羅蘭·巴特的說法,這是神話學詩歌。詩歌分為能指和所指,詩歌作為能指、詩學作為所指,詩學用其巨大的身軀統治了詩歌。
……文文靜靜的元宵……
……滾到哪裡,
哪裡就會有冰水被加熱……
……「成熟源於沸水」。
《沸騰協會》這首詩大概可以分為三個層。能指層:煮沸後又軟又硬的元宵。所指層:被加熱的詩生活。神話層:「成熟源於沸水」。除開三到七行作為對照的所指層和神話層的部分,《沸騰協會》呈現的是從能指到所指到神話的躍遷過程:我煮元宵,沸騰的小圓球加熱了我的生活,我說出「成熟源於沸水」。整個過程極為清晰,層與層的遞送奇崛,有陰陽相割的氣象。陰的一面是小圓球的推攘、沸滾、又軟又硬、加熱我、變得飽滿、鼓脹,陽的一面是生活的洪水、奔瀉、凍壞象徵機器、填滿或荒廢、被加熱。「詩生活」提醒我們詩歌把元宵之陰、生活之陽奇妙地合一,「成熟源於沸水」既指元宵在沸騰中成熟,又指詩生活在靈薰中成熟了。
《沸騰協會》
詩里詩外,「沸騰」實際指向的是沸騰之名。此名不是「名,可名,非常名」中「皆可去」的名,也不是「各種複雜的生存意圖向一個容積有限的文本傾倒」所瘤結的名,而是落在語言和生活之外的野名,它無法被指認,被詮釋,被言說,而只能在詩人的一次又一次的呼喚中出場,它屬於某種精靈,詩歌之精靈。由於所指在語言和邏輯上的不純粹,臧棣的元詩學滑向了群體性詩學;由於能指的主體化儀式,臧棣的元詩學轉化成了雙主體/對位主體的詩學;由於神話的詩論化,臧棣的元詩的傳統韻味降落到當代。在臧棣元詩學的變形的背後,是一種新的公共想象在野名之後集聚,他把詩歌主體從自我遷移到了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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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更逼近地移入當代性
叢書「叢詩」(《尖銳的信任叢書》)代表着臧棣將詩歌的處理更逼近地移入當代性之中。他似乎比今日的詩人們都更樂於化身為「萬古愁」和「緊急出口」的「牽線人」,在「波拉尼奧」和「身體風景學」之間尋找到一種「新觀察」。雖則詩人隱約將自己視為現代性的抹除者和抵抗人士,但這與其說是反對,不如說是反諷。詩人憑藉其詩作表現為低洼區域的現代性書寫者,他是一個對宏大仍有信仰的弗朗西斯·蓬熱,也是一個對渺小仍有愛意的T.S.艾略特。但相較於後兩者,詩人的抗辯是柔和的,其內容並沒有折射出太多的懷疑,相反,流露出的更多的是一種寬容、婉迎乃至覺悟,在最好的時候,「就像新人生里/有曙光的警句:那麼,就給深淵插上一對翅膀吧。」
《尖銳信任叢書》
《身體風景學叢書》將身體從它的符號性和器官性中剝離開來,將其重新闡釋為雕塑。《萬古愁叢書》呼應了胡續冬提出的「歷史的個人化」,即臧棣所指的「人類的自我之歌」,用文學提供了一種區別於歷史的方案。
究其根本而言,所謂元詩,並非作為互文系統的詩歌,也非唯名論的詩歌,而是將倫理學建構在詩歌內部的詩歌。「詩應該比宇宙要積極一點」「心針指向現實」是詩歌與其客體的倫理學;「一個圓足以解決縹緲」「晃動的乳房也晃動眼前一亮」是詩歌與詩歌的倫理學。
一個圓,照看一張皮。像滿月照看
大地和道德。從死亡中掉下的
一張皮,使我再次看清了你。
三行中,只有「大地和道德」「你」是以客體狀態存在着的;「圓」「皮」都是詩歌狀態。「圓」象徵着簡潔而神聖的存在,「皮」代表着無肉身的活着的人。「皮」的缺乏、禁錮正與「你」的完滿、真實相對應,相呼應,相傾心。在詩句的波瀾中,你理所當然地把我的心占有,同時占有了真相的位置,這意味着詩歌將生命與其整合在了一起。
03
盡力讚美存在和事件
入門「叢詩」(《情感教育入門》)是叢書「叢詩」的延伸,但它從更低處寫起,更為自由,也更為貼近事物。《假如被壓死的狗也有偏見入門》極具日常化的描寫被最後的固定機位鏡頭所升華了,鏡頭中,孤立的屍體在倫理意義上實現了一種並置,並抹除了日常意義上的死亡,通過詩歌「毀滅的力量」,屍體返回其存在。這便是「詩歌的糾正」,即「詩歌作為第一個意義上的糾正方式的力量正不斷受到感召……通過明確的語言手段來建立權威和施加壓力。」
《情感教育入門》
「糾正」是一面,「讚美」是另一面。「盡其所能讚美着存在和事件」幾乎是入門「叢詩」最重要的主題。但不可否認,入門「叢詩」是充滿低潮的,這樣的低潮被大大小小漂亮的句子所完成。詩句仿佛用其無意義回到了最原始的稚嫩與肥胖中。
於臧棣而言,傳統並沒有完全被清空,他的敘述和命題都有向中國古典詩人的大量借鑑。他們都將詩歌看作詩餘,去吟詠,去含味。對於古典和現代的辯證法,臧棣無疑是持中的。他關注陶淵明、杜甫、蘇軾,也翻譯里爾克,他從後者獲得了「驕傲的能力:保持人類感受力的純潔和敏銳」。在象徵主義的催發之下,臧棣曾提出「新純詩」,這也使得他避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中的狂妄話語和自我癲狂。在21世紀,他避開歷史性書寫,轉而用一種曖昧,一種慢,「為急迫的事物設置一個思想的手閘,使她減慢速度」
臧棣詩選
選自《詩收穫》2018年冬之卷
人在科爾沁草原,或胡枝子入門
十年前,它叫過隨軍茶;
幾隻灘羊做過示範後,
你隨即將它的嫩葉放進
乾燥的口腔中,用舌根翻弄
它的苦香。有點冒失,
但諸如此類的試探
也可能把你從生活的邊緣
拽回到宇宙的起點。
沒錯,它甚至連替代品都算不上,
但它並不擔心它的美麗
會在你廣博的見識中
被小小的粗心所吞沒。
它自信你不同於其他的過客——
你會從它的樸素和忍耐中
找到別樣的線索。四年前,
賀蘭山下,它也叫過鹿雞花;
不起眼的蜜源植物,它殷勤你
在蜜蜂和黑熊之間做過
正確的美學選擇。如今,
辨認的場景換成科爾沁草原,
但那秘密的選擇還在延續——
在珠日和遼闊的黎明中,
你為它彎過一次腰;
在大青溝清幽的溪流邊,
你為它彎過兩次腰;
在雙合爾山灑滿餘暉的半坡,
你為它彎過三次腰,
在蒼狼峰瑰美的黃昏里,
你為它彎過四次腰;
表面上,它用它的矮小,
降低了你的高度;
但更有可能,每一次彎下身,
都意味着你在它的高度上
重新看清了我是誰。
2018 年 9 月 2 日
詩人臧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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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合爾山入門
漸漸恢復的草原濕地
襯托你至少在私人情感里
擁有看待它的五個角度:
遠遠望去,天下第一敖包的美名
令它的形狀剛好吻合於
科爾沁的乳房;白雲飄過,
涉及神聖時,歸宿感
將遊牧的精魂猛烈召集在
離長生天最近的地方。
敖包節剛剛舉辦過,相親的
味道依然飄浮在烤過
全羊的空氣中;如果仰面躺下,
奶皮子的回味會把你直接
扭送到五百年前的七夕夜。
另一個對比由圍繞它的象徵展開的
地勢的平闊與突兀的崛起構成。
你不可能視而不見,正如獨自
登上山頂,目睹美妙的餘暉
將你的身影安靜地投映到白塔的
基座上時,你不可能無動於衷一樣。
你的孤獨在那一刻被放大了
一百萬倍,而與此同時,
你的渺小也被濃縮了一千萬倍。
明明是過客,但令背脊濕透的
卻是朝山者的汗水。上山之前,
演練分身術涉及如何對付
塵世的喧囂;下山之後,
將前生和後世癒合在
不服老的天真中已變成
頭等大事。追溯到起源神話,
惡靈以為只要變身為野兔,
便可逃過正義的法眼;
而騰空的獵鷹,利爪滴着血,
迫使惡魔的原形再次露出猙獰;
搏鬥結束後,獵鷹降落的地方
慢慢形成一座高聳的山丘。
如此,臨別時回望它的風姿,
你突然有欲飛的衝動,也在情理之中。
2018 年 8 月 31 日
梵淨山入門
峻岭的樂趣。自由的呼吸
急促我們在如雨的汗流中終於把握到
只有把面具扔進萬丈深淵
才能減輕的那種重量。
在牛糞和蝴蝶之間,
青青野草犀利於我們試圖
用多舛的命運來模糊人性的弱點時
有東西就像螞蟻一樣。
角度不同,悠悠才更恰當於
白雲像一次純潔的提拔。山路上,
陣雨密集一個洗禮;我們仿佛都還有機會
不辜負我們依然是生命的對象。
接近頂峰時,夏季的山風
猛烈如世界已不再低落於
你我偶爾也會弄錯萬物的影子。
又一次,最好的時光是由盤旋的鷹隼調慢的。
贈李寂盪,2018 年 8 月 13 日
訓獸記入門
黑影憧憧,踩踏的響動
經脆斷的枝葉反彈後,
粗重的鼻息漸漸從宇宙的背景中
過濾出新的物種:一旦靠近,
你可能是它的皮,棕毛倒立,
緊張得就好像在你和死亡的對峙中,
悲傷是一頭野獸;新的飢餓
已經形成,食物鏈的頂端,
你的憤怒比世界的虛無
還要精確一萬倍。要排序的話,
按黑暗的程度,孤獨是另一頭野獸,
以生活為迷宮,將它的糞便
醒目地塗抹在白日夢的出口。
而你太愛乾淨,不甘於
假如按熟悉的程度排序,
死亡是你的最大的潔癖。
常常,趁着夜幕,巨大的悲傷
獸性瀰漫,將命運反芻為
按胃口的大小,死亡無法改變
我們之間的心愛;死亡能改變的只是
我們之間還剩下多少粒虛無。
2018 年 9 月 15 日
詩人臧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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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崗入門
天香浮動已然很效果,
但寒香比暗香更氛圍——
就像一次注射,針對記憶的同時,
也針對從你身上能擴散出
多少春天的面積。怎麼看,
尋訪梅花都比尋找自我
更入戲,更委婉於
我們的確可以更直接地面對
我們曾擁有最美的化身。
感謝宇宙中有這麼多好處
突然輪到你來把握它們
是否正顯現在正確的地點。
說起來,和自然接頭,
梅崗就很現場。小徑的盡頭,
細雪的映襯下,小面具塗着
鮮嫩的花色,靜候知音的到來。
如果你確定你已非常接近,
我剛剛混跡在人流中
就沒有白白浪費掉一次虛心。
贈沙克,2018 年 7 月 29 日
方孝孺墓畔
二泉山的陰面,蔥蘢的
佳木中,榔榆最拔萃;
起伏的蟬噪猶如變音的警報,
拉響在綠肺的深處。
但總體上,幽僻依然提煉
一個憑弔:濃密的綠蔭中,
懲罰曾因嘴硬而殘酷,
而死亡早已被風景稀釋。
據說湯顯祖的感嘆比真相
更接近故事的原貌,
但更可能,再天才的線索
也會因原則的改變而日益模糊。
此處,青石有多重,要看你
怎麼隱喻天平的傾斜。
你不會以為歷史的悲劇
從未留下過形似蟬蛻的空殼吧?
成熟的秘密中,每個悲憫
都意味着一次劇烈的牽扯:
皇帝的權力可不是一般的春藥,
吸食之後,人性的黑洞
已將地獄的火焰無縫對接在
張開的虎口中。動物多麼寓言;
陪伴過老虎的人,都曾精明於
歷史不過是一場賭博,
但堅挺的籌碼既已攥在手心,
就這麼丟掉,實在太可惜。
更何況生命和權力的不對稱,
聽上去就像一次盜墓未遂。
2018 年 7 月 30 日
龍泉寺入門
安靜下來,心靈才構成
最大的回報。放生池清澈
一個見底的虔誠。再往前,
花影的彈性甚至比時光更荏苒
一個精神的亮點。普渡橋頭,
煙雨啼綠,將軍山偏僻你
在幽靜的峽谷中感嘆
人世的塵埃至少有一半
可以用清泉洗去;另一半
最好作為小小的懸念,
保留在下一次你依然會
大汗淋漓。說起來,一個人
想要滌盡他身上的全部塵埃
純屬過於現實;更負責的態度是,
只將他身上的塵埃洗去一半。
如此,斷臂崖滄桑野菊
怎麼看,都比人性快了半拍,
才更合乎萬籟的本意。
據說,戰火也曾令此處
嶙峋的巨石焦黑;而千年後,
靈狼洞外,不管你有沒有
準備好一個圓融,山雀的鳴叫
都將洞穿望雲亭的原始動機。
2018 年 7 月 28 日
天坑入門
將你帶到它面前的
那種慣性,還不足以稱之為
命運的安排。迷人之處,
帶着巨大到足以媲美迷宮透氣孔的
一個深坑,它將自己的秘密
緩慢嵌入高原的孤獨;
或者根據形狀,將碧綠的峭壁凹陷成
一個圓,以便面對生活的陷阱時
我們能有另外的選擇,
只是它揭露它自身的假象過程中
順帶用到的一個藉口。
死亡並不真實;真實的,
不過是我們對自然還有
一個很深的想法;比如,
我們的風景,是我們的代價。
抑或更唯美,我們的風景
早已曲折於我們的代價。
贈周瑟瑟,2018 年 6 月 21 日 成都
沁河入門
藍天低得像第二現場;
閃過心底的念頭
無不和你依然渴望
稱它為活水有關。
河床上,河水的奔騰
其實更像溪水的流淌;
假如確不曾像想象中的那麼泱泱,
那是它知道你不會誤解
它的動靜。你不會看不出
彎彎的河道中,暴露的石頭
像一堆幸福的骨頭
陳列着跡象即啟示。
說到緊迫性,越接近源頭,
荒涼越像洗禮。艷陽下,
油綠的玉米如同高高舉起的
正準備否決轉基因的手臂。
很多角落都讓我想到希臘的景致。
比如,河灘上放養的雞
令我突然想起蘇格拉底被迫喝下毒酒時
用冷靜的囑咐抵達的戲劇性:
面對訣別,他說他只欠
阿斯克勒庇俄斯一隻雞;
而我有更激進的想法,只要涉足過沁河,
人世間的債務均可一筆勾銷。
贈李浩, 2018 年 8 月 5 日
與你同在入門
僅僅說地勢平緩
還不足以回饋這北方的
悄悄將宇宙的溫柔單獨泄露給了
最陌生的你。沒有痛苦
對我們的試探,沒有愚蠢
對我們的羈絆,也沒有永生
對我們的持續不斷的小小的疑惑,
完美的置身如同影子也會流汗;
一旦心靜勝過心經,稠密的鳥鳴
來自將時光高高豎起的秋天裡
有一個氣爽,蔚藍到
生活的藝術就是與你同在——
你是幽黑的樹洞,我會與你同在;
你是白雲的夢,我會與你同在;
你是落葉,枯黃到令死神的小把戲
無地自容,我會與你同在;
你是支撐過足底的岩石的稜角,
我會與你同在;從枝丫上
突然飛起,你是差一點
就沒認出的伯勞,我會與你同在;
剛剛潤濕過乾裂的雙唇,
你是溪流,潺潺自然的同情
勝過心靈的慰藉,我會與你同在;
輕輕搖晃,放任美麗的顏色
加深情感的記憶,你是波斯菊,
我會與你同在。哪怕人生的陰影
將世界打回原形:你是愛的盲目,
黑暗到只有瘋狂能成就
一個偎依,我會與你同在;
比閃電暴露得更多,你是我的
神秘的傷口,我會與你同在;
或者就像流言散布的,你是死亡的背叛,
我會與你同在;可怕的美
會嫌你年紀輕輕嗎?你是深淵,
深到只有最陌生的我發出獅群的怒吼
才能將生死之間的界限抹去,
我依然會與你同在。
2018 年 9 月 27 日
那匹馬入門
——重讀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隔着汗津津的厚皮,
尖銳的疼痛在另一個紅海里爆炸;
如果它僅僅是畜生,是揮舞的皮鞭下的
只能由冷酷來麻痹的對象,
那麼,在你我之間
讓沸騰的血液猛然凝固起來的
那一小坨可貴的驚愕
又會是什麼呢?當都靈的烏雲
帶着黑色的困惑將現場圍攏,
哪怕死神偷懶,那永恆的輪迴
也會把你中有我帶到深淵的邊緣,
就好像那裡埋伏着比窄門更多的抉擇。
那裡,堅決到沉悶的空氣
叼着熱燙的碎片,就好像無意之間,
空氣暴露了時間是長過虎牙的。
那裡,高昂的頭顱被緊緊摟住,
伸出的手臂仿佛來自比神的覺悟
還要清醒的一個生命的動作;
而作為一種阻擋,你的擁抱
是比我們更天真的變形記的
分鏡頭,你的哭泣是歌唱的項鍊,
將偉大的瘋狂佩戴成
圍繞着無名遺產的一圈鮮花。
2018 年 9 月 29 日
秋夜入門
我記得這些依然瀰漫在
世界的黑暗中的觸摸:
啼哭是你的溫度,新生比誕生尖銳;
僵硬是你的溫度,你的遊戲
始終領先人間的悲劇,
正如同你的躲藏常常領先我的眼淚;
一滴,就是一個十足的支點——
如果我想撬動地球,阿基米德的
叫喊聽起來簡直像蚊子。
很咸,但假如死亡的味道
僅只強烈於時間已坍塌在
時光的隧道中,全部的呼吸
就不會像此時這般將你的呼喚
過濾成你我的秘密。輕輕顫動的樹葉,
偶爾會巨大到難以想象,
一個插曲,秋夜即秋葉;
這樣的黑暗幾乎可以將全部的仁慈
溶解到心靈深處;我不會畏懼
這樣的挑戰:你的虛無
最終會繃緊我的軟弱,
就好像月光的繃帶正緩緩展開。
2018 年 10 月 3 日
銀杏夜入門
介於夏夜和秋夜之間,
它支起它的黑鐵般的寂靜,
將通往窄門的捷徑
指給你看。它不擔心
你會認錯,它忠於時間
就好像它和隕石打過賭;
每一次路過,它都會準時於
喧響的樹葉像勃拉姆斯
也曾想去非洲看大猩猩。
它清晰於人生不乏幻象,
但是距離產生美偶爾也耽誤大事;
它嚴肅得像它瞧不起
鐫刻在石頭上的甜言蜜語。
它喜歡月光的熱舞,
它孤獨於沒有一種憐憫
能摟緊在它的樹枝上棲息的畫眉。
溫差確實有點大,它用冰涼溶解
宇宙的冷靜,比鄰神秘的善意;
如此,它高大於挺拔就好像
你正從峭壁的梯子上醒來。
2018 年 10 月 6 日
清水灣入門
太靠近碧藍對波濤的耳語,
一排浪,意味着世界的脊背
已被按摩了不止一次;
所以,它的小完全是對比造成的。
肉很綠,茂密到也不全都是
枝葉在輕顫。從大葉榕
過渡到血桐,每個縫隙都太靠近
明亮對人生之謎的刺探。
當最好的溶解來自向外眺看,
黑眼睛也可以清澈到裸露的礁岩
反而不像一次意外;但我們會同意
眨動的睫毛是上揚的白雲嗎。
爬上去,山頂的寂靜就好像
宇宙只剩下了一座大海。
你沒有認出你的心靈的基座
不妨責怪一下:小沙灘太像時間的跳板。
2018 年 10 月 12 日
詩人臧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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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節入門
以死亡為上坡,你的南方很高,
高到每朵菊花都是
一個金色的台階。
以人生為下坡,我的北方很深,
深到每朵浮雲都是
一個白色的嘆息。
必須承認,我今天很黃,
對比度遠遠超過了植物的火焰
對煉獄的一次性補充。
金身比真身,哪一個
更像你的化身?如果忍受不了
膝蓋的尖叫,我怎麼敢賭
起伏的峻岭中唯有
此山為大?大到如果抬頭看,
我幾乎能看見我的背影
漸漸小於從你的肩頭
慢慢飛走的一隻山隼。
2018 年 10 月 17 日
視 頻
北京大學教授臧棣評西安賈淺淺:她很有才華,是個有前景的詩人!嘖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