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殤(盧聖鋒)
作品欣賞
詩人之殤
抑或是因為愛詩的緣故,才會有了這一章。從青海湖到德令哈,路途神遇了兩位著名詩人,一位是300年前的倉央嘉措,一位是30年前的海子。兩位詩人殊途同歸,用情寫詩,以淚為詩註腳與詮釋,一路詩行,一路情殤……
上篇:不負如來不負卿 出了日月山,前方就是青海湖。青海湖,傳說是由一千多年前的文成公主眼淚幻化而成,也是300多年前一代情僧民歌詩人倉央嘉措的圓寂之處。
到達青海湖,已近黃昏。沿湖前方是一片花海。油菜花、鬱金香、紫藍草、向日葵……黃的、紫的、紅的,放眼望去,遊人如織,一半是花海,一半是美女,無邊無際,曠達無垠,十分壯美。花海盡頭,就是靜靜的青海湖,正虔誠地迎接夕陽的照臨。這裡已沒有了城市的喧囂,湖水,藍得純淨,藍得心醉。雪山,如同女人的頭巾,在斜陽下,散發着金光。天空,雲捲雲舒,自由的空氣瀰漫着花草的清香。湖面,晚霞覆蓋在上面,波光粼粼,探手可及。
如此美景,我無心留連,獨自漫步二郎劍景區的詩人廣場。雖然這裡很陌生,卻似乎有一份久違的感動,倉央嘉措那蒼涼悲情一生的苦澀充盈我的喉嚨。青海湖水好咸,卻沒有旅途詩人的淚水咸。
倉央嘉措,出生在藏南門隅達旺納拉山下的宇松地區鄔堅嶺一信奉藏傳佛教寧瑪派紅教的家庭。倉央嘉措的本籍是門巴族,原名計美多吉協加袞欽。
康熙二十一年(1682),五世達賴羅桑嘉措在布達拉宮圓寂。他的親信弟子桑傑嘉措秘不發喪,向外界宣布達賴喇嘛已「入定」進行無限期的修行,一切事務均由他(第巴)桑傑嘉措處理。1685年,藏南門隅達旺納拉山下兩歲的計美多吉協加袞欽被確定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並被秘密安置。1697年,14歲的計美多吉協加袞欽在布達拉宮舉行坐床典禮,正式繼位為六世達賴喇嘛,取法名羅桑仁欽倉央嘉措。從此,這位民歌詩人被世事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有人說,不讀納蘭容若和倉央嘉措,就不是真正的讀詩人。還有人說,男不讀納蘭容若,女不讀倉央嘉措。因為納蘭容若的筆太真,倉央嘉措的情太痴。
這裡只說倉央嘉措。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搖動所有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着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可以說,倉央嘉措這首傳世的經典詩句,為莊嚴的雪域高原,瞬間增添了無限溫暖與綿綿情意,那一刻,仿佛靈魂融進了天地之間,走進了倉央嘉措凝結在文字間的萬千風情。
倉央嘉措由於自小受到寧瑪派(紅教)培養,紅教是允許信眾結婚生子的,所以他對個人情感是不加以隱藏的。但是到了拉薩,他只能信奉達賴所屬的格魯派(黃教),黃教則嚴禁僧侶結婚成家。這種種清規戒律繁文縟節,倉央嘉措難以適應,充滿叛逆,「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一邊是兒女情長,一邊是佛法尊嚴,年輕的活佛卻苦於無法找到兩全之策,只能在詩歌里寄託人生的無奈。
「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這樣的詩句如此豪情萬丈,又如此柔情似水。倉央嘉措渴求人世間的愛情與自由,經常喬裝打扮留戀紅塵。一日,他與心愛之人桑結卓瑪私下相會。那天,大雪紛飛,歸來時,他的腳印落於雪地上被僧眾發現,桑結卓瑪被布達拉宮護法用鐵棒打死,遺體送回了理塘。得知這一切以後,倉央嘉措口吐鮮血,淚如雨下,倒在冰冷的雪地,他的心比萬古雪山還更加冰涼。作為「雪域高原最大的王」,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保護不了,這個王做得很失敗,也很沒意思。他厭倦了這種生活,對富貴輕看,對仕途不屑,對身外之物無心一顧,唯獨流連於不能長久的愛情。他的境遇與不朽的詩篇,總是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我們心中的柔軟。
「你見,或者不見。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的手就在你的手裡,不舍不棄。來我懷裡,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裡,默然相愛,寂靜喜歡。」仰望青海湖,天很近,地很靜,雲很白,水很藍,魚與水鳥自由自在游於其間,青海湖在這靜美之中顯得平和而恬靜。三百年前,在倉央嘉措的心中,那時的天也一定很藍,湖水也很藍,心中的期待也很藍。「潔白的仙鶴啊,請把雙翅借給我。不飛遙遠的地方,只到理塘就回。」這是他獻給心愛姑娘卓瑪最真摯的表白。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麼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活佛倉央嘉措的心,早已停留在過去的美好時光中,所有的修德、參悟和超度,都是在宗教外衣下對渴望自由的嚮往和對美好愛情的祝福。
康熙四十四年(1705), 拉藏汗繼承汗位,與桑傑嘉措矛盾激化。桑傑嘉措在派人給拉藏汗飯菜下毒時被發現,事情敗露,桑傑嘉措被誅殺。後拉藏汗上書康熙皇帝表示:倉央嘉措作為六世達賴不務正業,留戀俗塵,不是真正的達賴。康熙得知後,下詔將倉央嘉措押解進京。在押送過程中,在青海湖邊圓寂。有人說他是病逝了,有人說他被政敵秘密殺害了,也有人說他被康熙囚禁於五台山,也有人說好心的解差將其私自釋放,從此放牧青海湖邊,縱馬放歌,詩酒風流,過完餘生。倉央嘉措不管哪種結局,只要心中有詩,就不算是遺憾。青海湖始終欠倉央嘉措最後一滴眼淚。
「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中幽居,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樁不是閒事」。從雪域高原,到江湖河海,倉央嘉措的詩歌,一直活在讀詩人的心裡。
下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青海湖北行,過茶卡鹽湖等幾個景點打完卡,一路奔行,便夜宿在西北戈壁小城德令哈。德令哈並非景點,投宿此地,只因了一位著名詩人海子。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籠罩/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 最後的, 抒情/這是唯一的, 最後的, 草原/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只想你。」這是詩人海子旅居德令哈所作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因為這首詩,德令哈這座當時荒涼的小城才有了特別的意義。不知是因為詩人海子的這首詩,成全了一個城市,讓德令哈擠進大西北旅遊線路。還是因為德令哈,令詩人海子走響戈壁小城。現在,許多人,因為海子知道了德令哈。曾是歷史上「南絲綢之路」主要驛站的德令哈,也因為海子而彰顯出更加深厚的文化底蘊,每年秋天,德令哈成了青年詩人們朝聖的地方。也許,現在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因為詩人已經成為了記憶和懷念。
海子,原名査海生,安徽省懷寧縣人。1964年生,198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法律系,從教中國政法大學。不幸於1989年在山海關外臥軌自殺。海子的文學創作大概只持續了七年,卻留下了近200萬字的作品。我在大學時代,經常翻閱一本封面為淡黃色設計的《朦朧詩選》,海子就與當時的朦朧詩派代表人物顧城、北島、舒婷等齊名。
夜晚的德令哈,雖然霓虹閃爍,但街道安靜、清冷。這個戈壁小城,旅行道上的一個小驛站,街頭布滿了海子酒吧、海子飯店。不經意間,我來到了海子詩歌陳列館,海子陳列館靜靜地矗立在巴音河畔,河邊是海子詩歌碑林。這座擁有青瓦與雕梁的徽派風韻建築,講述着海子與這座高原小城的情緣與過往。陳列館的門框上,鑲刻着詩人吉狄馬加的對聯:「一個人塵世結緣,一首詩天堂花開。」晚上陳列館閉門,我只好在心裡祭拜詩人。
街道的盡頭,一家酒吧里傳出一個嘶啞又蘊含深情的男中音:「草原的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我握不住一顆淚滴……」。詩人在這裡,向着天空,向着戈壁,向着姐姐,抒發自己的情感,甚至決絕地說,「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德令哈,有海子的姐姐麼?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實海子在德令哈是否有姐姐並不重要,關鍵是,海子的心中一定有一個他崇拜、尊重、憐惜的姐姐。姐姐,是他情感的凝聚點,是傾注所有意向的海洋。在眾多女人當中,或許姐姐是一個比母親更大的包容器。海子面對戈壁、沙漠,他心裡苦呀,有什麼樣的委屈,他很想向姐姐述說。非血親意義上的「姐姐」,是他心靈上的港灣,可以向她撒嬌,向她索求,向她找到最柔軟的滿足。在這裡,他找到了比母親可能更多的溫暖和美好。
一直以來,我對海子的印象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是那樣的陽光和樂觀。「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週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這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應該是所有人的夢想。這首詩以樸素明朗而又雋永清新的語言,唱出了一個詩人的真誠善良。
海子是一個很冷靜又很冷酷的詩人。我們常說,「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這十分的羅曼提克。海子卻有另外一種解讀,「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大大震撼了一批羅曼蒂克文藝青年。生活除了有夢想,更多的還要有責任和當擔。
海子一生清貧,在他眾多的詩歌中,只發表了50餘首。他甘於清貧,在詩壇,他用生命點燃了詩歌理想的火炬。1989年3月26日前夜,海子在一個飯館吃飯,他對飯館老闆說,我沒有錢買酒,我給你念首詩吧,你請我喝酒。酒店老闆說,我求求你不要念了,我給你兩杯啤酒。這杯酒喝得十分傷感,海子的身心受到了極大傷害,在當時這個寫詩人多於讀詩人的浮躁年代,詩歌竟然不值兩杯啤酒錢。
第二天,也就是26日,海子寫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的兩個月之後,他懷着悲愴的心情,在山海關外臥軌自殺。全國許多大學生都在校園裡點燃蠟燭紀念這位詩人。海子的死,深深傷痛了一代文藝青年。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19歲,就成為了重點大學教師,後成為博士生導師,年少有為。海子對於我們那代人來說,就是燈塔般的存在。可他為什麼留下這首詩,又輕易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呢?如今,海子已經離開我們30餘年了,我們還在想他。只因傷懷,我們才不願去追尋他的死因。但是,我們要學會熱愛生活,欣賞平凡的自己,努力的自己。這樣,不管是面朝大海,還是面向高山,都會:何處無春暖,何處不花開。[1]
作者簡介
盧聖鋒, 筆名盧子、子曰。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詩歌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