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瓦格納與馬勒
目錄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了20世紀中期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社會學家和音樂學家阿多諾的兩篇重要的音樂美學專著:《試論瓦格納》與《馬勒——一種音樂的面相》。前者是阿多諾寫作的第一部音樂美學專著,而後者則屬於他的晚期作品。《試論瓦格納》作為一部極具爭議和啟發性的美學批評,也是欣賞理解瓦格納作品的必讀書目。它以犀利的筆觸突破了音樂與社會、人性與文化的界限。在阿多諾的筆下,這位19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不是聖賢也不是天才,而是一個藝術「案例」:一個革命者、逃亡者、渾身腐朽習氣的市民階級藝術家,「在命運面前卑躬屈膝」。阿多諾藉此既要揭露瓦格納,又想救贖瓦格納。他通過瓦格納直指19世紀德國社會的種種弊端,又試圖在其中尋覓現代文化產業的種子。而在《馬勒》中,阿多諾則對他個人最推崇的音樂大師馬勒給予了極高評價。他把複雜龐大的馬勒交響曲用最敏銳的聽覺細細掰碎,一點點講述給他的讀者。而正是這本小冊子,使當時在作曲界尚未揚名的馬勒在去世五十年後,重新贏回了人們的興趣,最終被承認為世界級的大師。
阿多諾以其百科全書式的才華、對人性敏銳的洞察力和充滿理性的音樂鑑賞力,為讀者描繪出一幅德國浪漫主義音樂的肖像畫。希望親愛的讀者們在賞析這本書時,能隨手播放起瓦格納和馬勒的音樂,讓阿多諾的優美語句牽引您的思緒,去暢遊音樂的奇妙世界。
作者簡介
阿多諾,德國著名哲學家、美學家和社會學家,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的主要代表人物,社會批判理論的奠基人之一。阿多諾一生著述甚豐,涉獵廣泛,主要著作有:《否定的辯證法》《啟蒙辯證法》《美學理論》《最低限度的道德》《新音樂哲學》《稜鏡:文化批判與社會》《文學筆記》等。
理查德·瓦格納一生中上演的第一部歌劇《愛情的禁令》(Das Liebesverbot)使用的劇本取材於莎士比亞的作品《一報還一報》,不同之處在於,用瓦格納自己的話來說,「偽君子是被復仇的愛懲罰」,而不是被政治權力所揭穿。對這位21歲的作曲家來說,他透過《阿爾丁海洛》(Ardinghello)和《年輕的歐羅巴》(Jungens Europa)的想象世界去看待莎士比亞的喜劇,這就是成熟的表現。「我理解的基調是去針對清教徒式的虛偽,而由此獲得對『自由感性』的大膽頌揚。我嘗試在這樣的意義上去看待嚴肅的莎士比亞的主題,我只看到了冷酷、循規蹈矩的長官,他對美麗的見習修女充滿了強烈的激情」,瓦格納譴責自己早期作品中的費爾巴哈式的氣氛(Feuerbachischen Stimmung),這導致他忽略了戲劇的「正義」的方面,而正是這種「正義」的方面才使得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對立勢力得以發展下去。在小地方首演慘敗之後,這部作品立即被完全遺忘了,甚至當瓦格納成名後,連那語言家式的熱情也無法讓人回憶起它來。在他的下一部歌劇中,正義表現出了對偽善的同情:《黎恩濟》(Rienzi)不僅成了瓦格納第一部大獲成功的歌劇,還給他帶來了名譽和地位,直到最近還熱鬧地充斥在各個歌劇院中,儘管梅耶貝爾的立場與瓦格納音樂戲劇的準則完全不相容,可見於《巴勒莫的見習修女》。在一開場,瓦格納不再讚頌自由的感性,相反,他譴責了它。一夥年輕的貴族企圖攻擊貞潔的伊蕾娜(Irene)。她盲目地追隨她的兄弟黎恩濟,他是最後一個羅馬民眾領袖和第一個市民階級的恐怖分子。關於黎恩濟的「解放運動」,瓦格納完全忠實且贊同地表示:
我向羅馬子民宣告自由!
要令人心生敬仰,體體面面,
要彰顯出自己是羅馬人!
今日來呼召,
他為你們和你們的羞恥報仇雪恨。
在此之後,不體面的行為只能在被允許的情況下出現:作為道德上被認可的報復。但是,當封建權力搖擺不定的代表——阿德里亞諾·科隆納(Adriano Colonna)將黎恩濟稱為「血跡斑斑的自由奴僕」時,他沒有意識到,不體面行為的禁令首先為他自己所處的階級帶來了益處。黎恩濟向他鞠躬說道:
我知曉你的高尚;
你不會被正義的人憎惡。
瓦格納寫的一個導演提示令人驚嘆:「和平使者是來自最好的羅馬家庭的年輕人。他們中有人披着古典白色絲綢長袍,上戴着花環,手裡拿着銀杖。」最好的家庭屬於一個民眾團體:
我的內心並非要大膽籌劃毀滅你的世界,
我只想要制定法律
讓民眾與貴族都順從。
在這樣的民眾團體中,壓迫也被從名義上接納:
好吧,我要讓羅馬變得偉大和自由,
我要將它從沉睡中喚醒,
你在塵埃中看到的每一個人,
我都將使他成為自由的羅馬公民。
如果「和平衛士」對封建領主表示,他無意傷害他們,那麼他則單純從意識上去限制被壓迫者的訴求:
幫助思想卑微之人,
拾起落入塵埃之物。
你將民眾的恥辱改變,
變成偉大、輝煌與威嚴。
……
簡而言之,羅馬的暴動是針對放蕩不羈的生活作風,而並非針對階級敵人,並且帶着合乎邏輯的幼稚,由阿德里亞諾的私人家庭爭端引發了轟動的政治事件。當革命者黎恩濟聽到對抗方的口號「為了科隆納——為了奧西尼!」時,作為極權主義意識形態的先知,他回擊的口號是「為了羅馬!」,他從一開始就是要將這些進行整合。作為大團體的第一號僕人,獨裁者黎恩濟拒絕了國王的頭銜,就像羅恩格林(Lohengrin)後來拒絕了公爵頭銜一樣。作為回報,他當然樂於接受預支的桂冠(Vorschusslorbeeren),就像他自己捐出桂冠一樣。一則導演提示再次從利己主義和自由運動的範疇的意義上描述道:「黎恩濟登場,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器宇不凡又穿着華麗長袍的民眾領袖。」在這部歷史鬧劇中,一種對英雄真正本性進行自省的批判意識幾乎就要覺醒了。自我誇讚和浮誇——這是瓦格納所有作品和法西斯主義實存的特點——源於資產階級恐怖主義對世事無常的預感,源於對自吹自擂的英雄主義的死亡奉獻的預感。他在有生之年尋求死後的榮耀,他懷疑自己的成就是否能倖存下來,於是就用節日的盛裝來慶祝自己的葬禮。在瓦格納的自由舞台布景之後,死亡與毀滅蓄勢待發:國會大廈的歷史廢墟,埋葬了盛裝的和平衛士,這些形而上學式的廢墟模式吞沒了失勢的神靈和滿是罪惡的指環世界。
瓦格納後來評論自己,他在早期「平衡了兩種傾向」,即放縱的性慾和禁慾的理想,這種平衡造就了他「後續藝術上得到進一步發展的作品」,然而這是以死亡的名義實現的。歡愉與死亡合而為一:就像布倫希爾德(Brünnhilde)在第三幕結束時,她用「微笑的死亡」為愛人齊格弗里德(Siegfried)而犧牲,因為她認為自己會復活。伊索爾德(Isolde)也經歷了作為「最高的歡愉」的肉體之死。即使在性慾與禁欲主義的對立直接被主題化時,如在《唐豪塞》中,唐豪塞也在死亡中表現出這樣的交錯形式。他對「清教徒的偽善」敵意尚存。騎士們違背叛變的唐豪塞的意願,把他重新拉回他們的道德圈子,想要由憤慨的道義出發殺掉唐豪塞,因為他經歷了「極左」的東西,這是他們上層社會的中層人士禁止他知曉的,群眾對黎恩濟的民眾團體報以「洶湧的掌聲」,但這其實與這部作品並不協調。聖潔的伊麗莎白在某種程度上與固執的享樂主義者是一致的。她反抗秩序,為了保護黎恩濟而死去,以此來證明這一點。禁欲主義和反叛聯合起來,共同反對常規。自此以後,瓦格納對騎士、工匠行會和所有中產階級都進行了嚴厲的抨擊:野蠻的男人洪丁(Hunding)就輕易地被送進了地獄。但沃坦(Wotan)用輕蔑的手勢斥退洪丁,這本身就是一種恐怖主義的姿態。這種對公民的誹謗在《名歌手》中,為了極權時代中相同的目的,而迅速死灰復燃。已被改變的人的概念不應該取而代之,而是應該免除附着在中產階級身上的義務。瓦格納吊死無足輕重的人,卻讓顯赫之人逍遙法外。至少在《指環》中是這樣的。誠然,沃坦似乎也為反叛者辯護,但他這樣做只是為了他帝國主義世界計劃的意願,並且是在行動自由的範疇之內:「他沒有用帶着忠誠符文的契約,把邪惡的你與我捆綁在一起」,以及在違反契約的範疇中:「在權力肆無忌憚地煽動之處,我公開建議發動戰爭。」這位至高無上的神拋棄了進行挑唆的被保護者,他不知道該如何擺脫所處的世界政治的矛盾,只能突然中斷與給他提建議的人的討論,並且在她(布倫希爾德)執行他最初的計劃時狠狠地懲罰她,最後卻帶着父愛式的感傷離開了她。
據紐曼所說,瓦格納對自己第一次在巴黎期間拍攝的照片表示憎惡,他說:「這讓我看起來像多愁善感的馬拉。」美德傷感地反照出它散布出的恐懼。這種多愁善感在瓦格納的面容上呈現出一種不幸的特徵,也就是一種尋求同情的特徵。與他前輩牧師和官員的兒子相比,瓦格納來自一個德國新興的放蕩不羈的業餘藝術家家庭,這並非沒有產生影響;他聲名鵲起的時期,也正是經濟變得蕭條的時期,這至關重要,因為歌劇製作已經不再享有宮廷資助的保障,又尚未獲得資產階級的法律保護和規定的版稅收入。在一個像洛茲這樣成功的作曲家都餓死了的職業世界裡,瓦格納必須完善精湛的技藝,以犧牲自己市民階級的尊嚴為代價,來實現市民階級的目標。瓦格納帶頭參與了巴枯寧起義,而逃離德累斯頓幾周後,他寫信給李斯特,請求為自己從魏瑪大公爵夫人、科堡公爵和普魯士公主那裡討一筆薪水。儘管用不着對瓦格納的意志薄弱義憤填膺,但這卻可以引出對他作品的深刻理解。齊格蒙德(Siegmund)就表現出這一點。作為一個不安分的流浪者,他呼喚同情,並以此為手段去贏得女人和武器。在此,他發生了道德上的轉變:他聲稱自己是在為被迫害的無辜和被壓抑的愛而戰;他是一個革命家,對那些被輕視的中產階級市民們友好地講述自己過去的英雄事跡。這裡具有決定性的不是姿態上裝腔作勢的欺騙。他的罪行並不是他欺騙了這些人,而是通過喚起同情來認可統治者,與他們打成一片。乞討時的肆無忌憚,這似乎可以從中產階級的作風中誘發出特殊的獨立性。但它具有相反的含義。秩序對抗議者產生的力量已然如此之大,以至於他完全無法真正與之分離,甚至無法對整體進行任何抵抗:同樣地,瓦格納的和聲在導音的帶領下,從屬音下沉到主音,無力反抗。這就像是向媽媽諂媚的寶貝兒子的態度,他讓自己和其他人都相信,善良的父親似乎是不能拒絕他的,而他這麼做也正是為了讓其他人不去拒絕他。瓦格納在流亡的最初幾周中受到的震動,使得他非常接近這種心態。1849年6月5日,這位36歲的作曲家完成了《羅恩格林》的創作,已經開始寫《指環》,他寫信給李斯特:「我像一個被家鄉寵壞的孩子一樣驚呼道:啊,如果我坐在森林裡的一所小房子中,就可以遠離這邪惡的大世界了,我從未想去征服這個世界,把世界作為自己的財產比僅僅瞥見她而更令我厭惡!」在同一封信中,他還說:「我常像一隻牛犢一樣,對着牛圈和哺乳母牛的乳房哞哞叫……雖然我用盡所有的勇氣,可我常常是最可悲的懦夫!儘管你慷慨解囊,我還是常常帶着一種強烈的恐懼看待我的財產流失。」市民階級權利對瓦格納是如此權威,以至於作為一個市民,他發現自己無法滿足市民階級體面的條件。通過對同情的訴求,利益對抗明顯地被消除了,被壓迫者把自己的事情變成了壓迫者的事情:即使在瓦格納那些看起來顯然是革命性的文章中,國王也扮演着正面的角色。乞丐瓦格納違反了市民階級的職業道德的禁忌,但他的祝福卻有益於掌權者。在他這裡,早早地就顯現出了市民階級個體範疇的功能變化。在與社會機關無望的鬥爭中,他試圖通過認同這種機關,然後將這種鬥爭的轉變合理化為真正的個人發展,來避免自己的毀滅。無能的祈求者變成了悲劇的讚頌人。在之後的歷史時期,當暴君在危機中用自殺作威脅,當眾慟哭、泣不成聲時,這些性格獲得了最大的價值。而正是市民階級性格中的腐朽不堪,就其自身道德而言,是其在極權主義時代進行轉變的原型。
即使在後期,瓦格納也表現出嫉妒、多愁善感和具有毀滅衝動的樣子。他的追隨者格拉森納普談起最後在威尼斯的時光,瓦格納在「看到無數關閉起來的不知名的宮殿」時曾驚呼道:「這就是財富!是所有腐敗的根源!蒲魯東對這些東西的看法太過物質化地流於表面了,因為他認為對財產的處心積慮迄今為止還決定了大多數的聯姻,種族就是因此而退化的。」這就是整個機制:對統治的財產關係毫無意義的看法被轉移到對享樂欲求的憤怒上去,通過「太過極端」的姿態去政治化,用更具有生物性的概念來取代社會概念的被遮蔽化。瓦格納其人在拜羅伊特時期表現出專橫的態度。可靠的格拉森納普再一次為此作證:「我們還注意到了另一個特性,這種特性不僅僅出現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據說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總是無所不知。當瓦格納太太想給他一個驚喜的時候,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夢到這些,並且在第二天早上告訴了她。」這就像諺語所說的那樣:在你的湯里吐口水。格拉森納普接着說:「這種洞察力經常顯得很邪惡,特別是在不熟悉的人看來:他用洞察一切的敏銳目光一眼就能看出面前之人的弱點。而且即使他不想冒犯一個人,卻仍會觸碰到此人的痛處。」在瓦格納對待《帕西法爾》(Parsifal)的猶太指揮家時,這種傾向尤其明顯。那些寬容地奉迎瓦格納的作者經常用他與赫爾曼·列維(Hermann Levi)的友誼來證明瓦格納的反猶太主義是無害的。但格拉森納普的編年史,本來旨在彰顯瓦格納的人道和慷慨,也無意中透露出這種反猶太主義來。1881年6月18日,列維遲了十分鐘到達萬弗里德赴午餐。瓦格納斥責他說:「您遲到了十分鐘:不守時僅次於不忠誠」,隨後讓他在桌前讀了一封來自慕尼黑的匿名信,在信中有人懇請瓦格納不要讓一個猶太人來指揮《帕西法爾》。列維坐在桌旁一聲不吭,瓦格納問他為什麼這麼安靜。根據列維自己的說法,他反問道,他不明白為什麼瓦格納不乾脆把信撕碎。列維也回溯道,瓦格納的回答是:「我想告訴您,……如果我沒有把這封信給任何人看,而把它銷毀,那麼某些內容可能會滯留在我心中。現在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一點也記不得這件事了。」列維不辭而別去了班貝爾格,從那裡敦促瓦格納解除他指揮《帕西法爾》的職務。瓦格納回電報說:「朋友,我最懇切地請求您儘快回到我們這裡來;最重要的是把事情處理妥當。」列維堅持要辭職,於是他收到一封信,信中寫着:「最親愛的朋友!我尊重您所有的感受,但您讓自己和我們都很難堪!正是因為你內心的陰暗,才會給我們的交往蒙上陰影!我們一致認為,全世界都應該知曉這件糟糕的事情,但只要您不離開我們,不要讓人們產生無端的猜測。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快回到我們身邊吧,您最終會了解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您一點兒也不會丟失您的信仰,而且您也會為此贏得強大的勇氣!——也許——這將成為您人生的一個重要的轉折——但無論如何——您是我的《帕西法爾》的指揮。」這種虐待狂式的羞辱人的欲望,多愁善感的和解,最重要的是,他想把受虐者從情感上控制起來,所有這些都聚集在瓦格納舉止的詭辯中:這確實與格拉森納普以為的邪惡迥然不同。每一個和解的詞語都新伴隨着一根傷人的利刺。瓦格納還沒有完全註冊入學時,他曾加入一群學生團體,搶劫了萊比錫的兩家妓院。當瓦格納在自己的傳記中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他自己也覺得這是邪惡的,即使在後來對這件事的辯解中,他也無法完全擺脫用來掩蓋這場清洗行動的道德面紗:「我不相信,這種真的對道德感情產生嚴重威脅的所謂的表面動機對我有任何影響;恰恰相反,它是由這些民眾爆發出的憤怒所帶來的純粹的邪惡性,把我像一個瘋子一樣捲入它的漩渦中。」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