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筍(朱迪勞)
作品欣賞
苦竹筍
父親這個詞語,我似乎不太喜歡用。
不太喜歡,不是因了我對男子有過比較不懷好意的嘲諷或輕侮,更不是因了父親於我有何解不開的疙瘩,只是在內里覺得父親這般男子與母親這般女子比較起來,實在渺小許多,便覺得寫他不夠惹得起漣漪,也不夠驚得起滄浪。
昨日在「百忙」中抽空回家,一是保姆已被他固執地辭退,擔心他一人守着一片苦竹林圍起來的空洞的老屋,在家裡無法排遣淒寂而心生惆悵,二是要回去挖點苦竹筍子來自己做點干筍自家消受一番。
父親的老魚塘。
說起老屋,其實並不老,真正的老屋距離現在的年輕老屋大概三公里的河那邊的山包上,那兒才是我真正的搖籃,也才是我童年的奼紫嫣紅的所在,是我最繁華,最錦繡,最嫵媚,最滄浪的地方。那兒有最疼我的早已去世的祖母和於幾年前去世了的我的三娘,有許多現在已經出閣的同祖屋的姐姐們。
搬來這兒,是因了距離公路不到一百米,交通方便,那時候只有我一個子女,恐怕也是為了我讀書不過河而搬出來的吧。
其實不是搬,舊老屋的房子原封不動地給了我的二伯父和三伯父,他自己出來另起爐灶。
據說那個時候,什麼都很便宜,糖只有一分錢一個,母雞隻有五毛錢一隻,大米只有八分錢一斤,豬肉一斤只有六毛六分錢。
父親是我們老家最早的走資派,其實我至今都弄不明白,母親比他權威多了,卻沒有受過批鬥,也沒有成為走資派,而他只是一個小文員,每次只要有大走資派被批鬥,他都會去陪伴,九十度的彎腰,戴尖尖帽。或許是父親性子急得罪人,或許是他一表人才遭人妒忌(玩笑而已),不然不至於從城市回到農村勞動改造再改造,一改造就是好多年,直到後來被平反昭雪,昭雪都是因為我丈夫的大哥在朝開了後門,最終成為國家公務員(幹部),等重新成為公務員的時候,他的稜角已被磨蝕殆盡,只自己去挑揀了個最輕鬆也是他最喜好的工作——圖書館館長來做。
年輕的父親,時常在外面行走,觀念和見識都很新穎,凡有新鮮植物,比如李子,桃子,蘋果,苦竹之類的先進生物,他都會搬回家,於是,我小時候總是先吃到最新鮮的甘蔗,最優秀的水果,我們家便是我們那兒最早栽植苦竹的人家。
朱鎔基總理上台後,號召退耕還林,老家的鄉親們都到我們家裡買苦竹苗栽,都說父親有先見之明。
昨日回家看到他將一條還不能開車至屋的小大路挖得零落凋殘,心裡頓生一股幽幽之情。挖路的原因是我們每次回家不能將車停在自家院壩里,要停到公路上或公路旁邊另外的人家裡,心裡很不是滋味,便決心要修出一條能開車進屋的大道出來。且打算還要自修一個停車場,準備停上三五輛也不嫌窄。
看到被掀翻在地的原來整整齊齊的石坎,紅紅的新鮮泥土和地上臥着的大小石板,以及那些四處流散的泥漿,至今日都有一種罪惡的感覺。覺得我們這些做子女的來到世間裡就是給父母添亂來的,別無他用。
本來想回家自己挖竹筍,卻又看到一大背兜百十來斤的竹筍早已放在院壩里,亭亭玉立,等待我們的到來。
妹妹還嫌不夠要自己去挖,卻被父親阻攔,說她挖不起來,還將一身弄得希髒。等到三下五除二地吃下一碗飯後,他又穿着膠靴,背着背兜,拿起鋤頭出發了,然後又是百十來斤的筍子在他的背上回到院壩里。
等要拿到公路上裝車,他也還是自己扛着,害怕我們弄髒了時髦的衣裙,也害怕閃了我們年輕的腰。
今日,那些幽香幽香的苦竹筍已在我的操持下進了陽台上準備曬掉水分成為乾菜,而父親這個讓我一直起不了漣漪的詞語,卻始終在心裡幽幽地,幽幽地,且這種幽深幽深的像隧道一般深邃又馨香的滋味,居然占據了我今日的喜悅,似乎父親這個詞語已接近母親這個詞語,父親的偉岸與母親的偉岸似乎也在了同一條平行線上,且有了許多許多的交集,又每一個子集,均是真子集。
作者簡介
朱迪勞,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